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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奶奶总会将白菜根用水养在盘子里,不几天就抽苔发芽,绽放出一簇簇金黄色的小花来,为枯寂的冬日增添许多暖意。
孙犁先生有一篇文章,专门赞美这种出自乡野之中的朴素的花朵.有一段是这么写的:"菜花,亭亭玉立,明丽自然,淡雅清净。它没有香味,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异味。色彩单调,因此也就没有斑驳。平常得很,就是这种黄色。但普天之下,除去菜花,再也见不到这种黄色了。"在文章的最后,孙犁先生说:"人的一生,无疑是个大题目。有不少人,竭尽全力,想把它撰写成一篇宏伟的文章。我只能把它写成一篇小文章,一篇像案头菜花一样的散文。菜花也是生命,凡是生命,都可以成为文章的题目。"
孙犁先生用自己的一生,印证了自己的这篇文章.他就像白菜花一样,出自乡野,没有浓烈的香气,不与百花争艳,从不爱凑热闹,只管在寂寂的角落,静静地开出清新素淡耐人寻味的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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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喜爱上孙犁,是因为雨兄。雨兄是我在书话认识的朋友,喜欢读书,像大多数山东汉子那样耿直。与我的关系可说是亦师亦友。在读书问题上,自己虽然对一些所谓的评论家不以为然,可是雨兄的意见,多半我是听的,他三言两语的评价几乎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有一天,雨兄说他最喜欢最敬重的作家是孙犁先生,他晚年很孤独,文章写得很好。而书话里某名作家对其书信的评论他却并不赞成。我那阵对于孙先生还不甚了解,只以前从课本上学过《荷花淀》,那优美诗意的语言,让人眼前一亮。我只是泛泛地安慰他,不过从此记住了孙先生的《耕堂劫后十种》,并且在一个很巧的时候,买了回来。而就此喜爱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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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堂劫后十种》是孙犁先生在文革后写得一系列文章.基本是一年一本,涵盖小说,散文,随笔,书信诸体.其中,芸斋小说是孙犁先生独创的文体.文章主要采自真人真事,隐去姓名,敷衍而成.目的在于通过采写这些,反映文革对于人民的伤害.比起文革结束的伤痕文学,孙犁的文字克制,朴素,真诚,也许不像鲁迅那么深刻,但是折射出朴素的人性人情的光芒.孙犁说:伟大的作家都是人道主义的.在那个年代,可说是大胆之至.
我一直以为,真正好的文章,至少就散文来说,应该感情真挚,文字朴素.最忌讳矫揉造作,装腔作势.孙犁先生的文字不事雕琢,不露斧凿痕迹,典雅晓畅,多四六句,可以诵读.最重要的是,孙犁先生的感情都蕴含在文字里.你可以贴近他的心灵,与他一起呼吸,体会失落,孤独,悲伤,惆怅,痛楚,激愤,甚或绝望.
沈从文现在被抬的相当高了,可比起孙犁来,却很难说谁写得更好.至少我是偏爱孙先生的.孙的文字,就像旷野中白杨,亭亭玉立,潇散舒展,一派天然.而沈的文字则像是被移植到公园里的花木,虽然美丽,骨子里总有些造作,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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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曲终集》里,孙先生提到一位名家,只因为他在给朋友的信里指出了他的一处病句,就纠缠数年不止,在天津的报纸刊物上含沙射影,轮番攻击。孙先生虽然撰文反击,可是此事令他极其灰心,不久即封笔了。后来段华先生发表文章,曾提及此事。段先生为人宽厚,也可能是因为身在文坛,有所不便,文章写得颇为隐讳,连此人的名字都隐去。后来蒙段先生告知,此人便是李国文。这厮一贯对文人冷嘲热讽,缺乏基本同情心,也是难怪。雨兄极其愤怒,每次提及此事,都恨恨不已。甚而对于段先生的隐讳,也不免有些责怪之意。有一天,雨兄说:我要开始收集孙犁先生的单行本了。后来,雨兄便时时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流连,拍书。于是不时地,我会收到拍到了××书的消息。孙先生的旧版书,到现在都比较贵了,每一本拍下来都要几十甚至上百元。我知道,雨兄不是富人,不是藏书家,平时从不聚珍敛奇,这么做实在是因为对孙犁先生的一片真情。有一回,雨兄说:我做此豪举,实是超出我的经济能力,我只是想让那个人知道,孙犁先生虽然已经去世,还有人没有忘了他!这话,令我有落泪的心情,是理解,也是感动。
这期间,我先后淘到《孙犁传(管蠡著)》《孙犁传(郭志刚著)》《孙犁评论文集》《往事随想-孙犁》,都送给了雨兄。我想,这是这些书最好的归宿。
终于有一天,雨兄告诉我,孙先生的旧版书他都收齐了。他说要为此写篇文章,以做纪念。只可惜,雨兄不轻易写文,所以此文我至今未见,只能看着他拟写的题目《冲冠一怒买孙著,两年甘苦我心知》,遥想其中的精彩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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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回忆孙犁先生》,亦属偶然。
有一天,该书的编辑段华先生在天涯公开送书20册,以报答天涯的朋友对编辑《孙犁全集》的帮助。在书话跟帖过迟后,蒙段先生指点,至隔壁书局终获一册。到书在手,距离读《耕堂劫后》已经一两年了。然而翻开厚厚的一本纪念文集,逐一读过,发现大家果然对孙犁的文与人确是很敬重。了解孙犁的人都知道,他一生敬重鲁迅,以鲁迅为师。文坛上有好几个人被公认为鲁迅的学生,孙犁并不在此列。可是,我以为,真正学到鲁迅部分真髓的,恰恰是被许多人误以为闲适的孙犁。孙犁晚年的境遇,很像是鲁迅在新文化运动过去后的情况。青年时为之奋斗的一切,到老了面对的却是这样的一个社会。在文中,孙犁曾多次述说过这种梦想破灭后的苦闷,痛苦与孤独。孙先生还曾经说过,文人要离政治远一些,离文坛远一些。可以说,这些孙先生都做到了。
文如其人.其实却很少有作家能够当得起这句话.有人说,文字不等于人,我们不能以人废文.或许吧.但对于文品人品均好的作家,我总是忍不住多一份敬意.
现在的知识界不知道怎么了,只要提起建国前左倾的作家,都一律要报以遗憾的态度,甚至一竿子打倒,连鲁迅也被无知小人骂得狗血喷头.而原本偏右的,被抬得很高.且不说梁实秋,林语堂,就是那个在段琪瑞杀害学生后说酸话的陈西滢,也有人为他平反.对这样的知识界,我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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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终集》的后记里,孙先生写道:“人生舞台,曲不终,而人已不见;或曲已终,而仍见人。”先生的文字当仁不让的是后者。孙先生是我除了鲁迅先生外,第二个想买全集的作家。而我,写下这些文字,用于怀念孙犁先生,并纪念我和雨兄的友谊。这是我极其珍爱的东西,我也想把它奉献到朋友们的面前,希望能够与朋友们共享。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如能有朋友因此而喜欢上孙犁先生,将会是我极其高兴的事。
附记:本来跟雨兄约好,等他写完后我再继续写的,但一来雨兄还没有动静,只拟了个题目,二来我也计穷了,不可能写得再好,就干脆先这样了。若以后有想法,再作补充好了。
[ 本帖最后由 了了 于 2007-9-7 20:45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