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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的写作风格《新结婚时代》拿来和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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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可可 发表于 2006-12-20 14: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肆章:
陈蓝“又出幺蛾子了”!引号里的话是发行部主任说的。

当时简佳正在做主持练习,一个人站在办公室中间的空地,面带八分微笑,一遍遍道:“敬爱的来宾、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好!……”明天是陈蓝书的新闻发布会,顾小西在家保胎,主持人的任务移交简佳。不用说,简佳是高兴的。当然也为顾小西惋惜,陈蓝的书是她主抓,主要困难由她攻克,最后一刻,出头露脸的时刻——明天新闻发布会有电视台等十多家媒体到场——却去不了了。新闻发布会完后直接在书店签名售书,发行部、编辑部这几天一直在为这事忙活。简佳调整一下自己的音调语气,准备从头开始第N遍的练习。这时,办公室门被人砰地推开,发行部主任满头大汗闯了进来。“简佳啊,咱那个陈老师又出幺蛾子了!本来不是说好新闻发布会完了直接签名售书吗?人老人家刚才来电话提出,如果到的人太少的话,她拒绝签售。”
“可以理解,作家不是明星,一流作家也未必有三流演员的号召力。作家搞签售,要么得有超强的心理承受力,要么得有超厚的脸皮。要不到时万一没人来,一个人坐那儿,多讪得慌啊。”
“你陪着她坐嘛。”
简佳笑:“人家要的又不是陪坐的人!”
发行部主任也笑了,笑着:“简佳啊,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你看你能不能动员一部分人到现场去?我跟我手下的人都说了,都有指标,一个人至少得叫上五个人!”
“去了还得让人家买书!一本二十八块!”
“这我都想好了。愿要书的,要;不愿要的,让他先买,完了到我们发行部报销。签售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如能签出二百五十本,那场面就相当可观了。怎么样,简佳?给顾小西也说一下,让她——”
“顾小西病了!”
“病了打几个电话没问题吧……总之,动员起一切能动员的力量,把我们的销售排行榜搞上去!”
接到简佳电话,小西首先想到的是弟弟小航,小航朋友多。不料小航一口回绝,说即使去,也只能他一个人去,谁让他是她的弟弟。但他的朋友没这个义务,大周末的,大老远的,让人跑去做书托作一场荒唐的“秀”,他开不了这个口。可要是小航不叫人去,小西就真的没人可叫了。她的同学朋友都是业内人士,就算人家肯去为她作这个秀,将来传了出去,岂不授人以柄?而且是笑柄。当下在家里犯开了愁。她太希望这本书做好了,这时已不仅仅是为钱了,这本书她是从零抓起,她对它充满了感情。最后决定,至时,她去。就签售时去一会儿,和小航一块儿,车去车回,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做出这个决定后,心情一下子开朗明亮了不少,这才发现,她内心深处一直是希望能够亲临现场的,能够亲眼目睹她做的这本书的问世,她看着它一点点长大长成那仿佛就是她的一个孩子,不管是丑是俊,她想看着它出门。
顾小西两点多赶到了现场,打车来的,小航到底没来,单位里有事。小航是一家大建筑公司的项目经理,事情多而杂。替他想想也是,正值二十六七事业上爬坡的年龄,让他放下工作花一下午时间跑来为她们出版社做“书托”,是有一点儿大材小用有一点儿过分。签售三点开始。怕简佳看到她来有心理负担,小西到后找一个僻静角落悄悄躲了起来。签售台已摆好,已铺上了大红的桌布,也有人闻讯赶到,手执一本《我被包养的三年 》等待签售。不时可看到他们中的某人同出版社的某人会心一笑,这肯定就是找来的“书托”了。但即使如此,来的人还是少了,气氛还是冷清了。也许,时间还早,再过一会儿能好一些?……
“顾小西?!”
小西回头,看到了发行部主任和陈蓝,叫她的人是发行部主任。发行部主任见她如见救星,一把拉住亲人的手,急急忙忙道:“小西,你跟陈蓝老师说!她嫌来的人少,现在的图书市场,能来这么多人已经算是多的了,是不是小西?”
陈蓝淡淡一笑——她才不会为发行部主任的几句话所惑——道:“我等到三点!如果三点还是这个局面,我绝对走!”
“陈老师陈老师!……您要走了,来的这些读者怎么办?我们得为他们负责!”
“搞签售是为了什么?为给媒体一个新闻点为启动市场,如果就这么点儿人就签售,你搞发行的你不清楚?弊绝对大于利,甚至可以说是有弊无利,因为你给媒体的,是一个负面新闻点!上回东南出版社做《深闺宝贝 》搞签售,去的人比这多,一家报纸就说,《 深闺宝贝 》签售遭冷遇,用了那么大一个标题!”陈蓝两手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要真是这样的话,咱们的书就别想卖了!……至于来了的读者,让简佳跟他们解释一下,说——”她顿了一秒,“作者病了。突然病了。”
发行部主任不做声了,事实上他心里非常明白。小西当然也明白,当然就也说不出话来。一时间,三个人都不说话,默哀似的站在那里。小西眼巴巴看着书店里过往的读者,只恨自己没法用目光将他们锁住,拉来!……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签售现场的冷清局面仍没什么质的改善,反有已来了的读者见状萌生了去意,也是人的从众天性使然。马上到三点了,陈蓝转身要走了,发行部主任长叹一声,一跺脚,去签售台边找简佳,找简佳交代“后事”。小西心里难受得无以复加,把脸扭向一边,也准备走,就算是自己的孩子,长得太丑也令人心烦。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异乎寻常的鼎沸人声,小西下意识循声看去:滚梯那儿上来了一干四五十人,人手一册《我被包养的三年 》,呼啦啦向这边拥来,很快,签售台前出现了一条蜿蜒长龙,蔚为壮观。陈蓝的眼睛亮了。发行部主任站住了。过往读者见此状也不由收住了脚步,反应迅速的,立马去签售台边的售书处买书,买着后急慌地排进了签售队伍,生怕晚了——还是人的从众天性使然。于是形成了良性循环,人越多,越多。保安们也过来了,过来维持秩序,嘴里大声吆喝“排队排队”,加强着这里的喧闹力度。人气,就是这样地形成了!
陈蓝看着眼前攒动的人头,感动加上激动,眼睛都有些湿润,词不达意对发行部主任和小西感慨连连:来了这么多人……现在还有这么多人关心书……我们不好好做对不起读者……发行部主任把喜悦藏在心头,脸上表情严肃,点头。他当然清楚这队从天而降的一干人马绝对不会是闲散读者,绝对是一支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队伍,是执行了他的创意的结果。回去后他首先要了解是何人所为,此人如是发行部的,严重奖励;如不是发行部的,坚决调入。调入他的麾下。
小西长嘘口气放下心来,同时当然也疑惑:一下子组织来四五十人,她的出版社同仁里,哪一又有这样的魄力!
陈蓝又心软,不忍让读者等,提出提前签售,来一个签一个,发行部主任坚决不允,说三点就三点,一秒钟都不提前。先来先签,相当于气球的慢撒气,就不会有爆炸时那一声“砰”的效果,没有效果,他给媒体看什么?他千难万难把陈蓝动员了来,又不是让她来卖书当售货员。
距三点还有三分钟的时候,签售现场的上空又掉下来一个巨大的优质馅饼,一位先生来到售书台前,张口要买三百本书,惊得负责卖书的发行人员一时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先生”是刘凯瑞。刘凯瑞没事时喜欢逛书店,兴趣通常在历史、财经类书上,文学类书几乎不在他的阅读范围,他是被这边异乎寻常的嘈杂吸引来的,来后一眼就看到了签售台前的简佳;再拿起一本《我被包养的三年 》翻翻,于是,看到了书后责任编辑的名字。自打那天去公司把房、车钥匙还给他后简佳再没有同他有过任何形式的联系。他开始也认为她是在跟他赌气向他施加压力,心里头笃定踏实地等,等着有一天她重新回到他的怀抱。随着时间推移,发现情况不妙,她那边音信全无。他给她打电话发短信,均不接不回。试着用别的电话打,接后一听是他的声音,立刻挂掉,透着股义无反顾的决绝。没有了简佳的日子,无味无趣。当下在脑子里思考了一分钟,而后提纲挈领一目十行把书翻了一遍,做出了购买三百本书的决定。
出版社为这次活动准备了五百本书,比预想的最好情况、签售出二百五十本多准备了一倍。但是现在显然五百本犹是不足,很不足。发行部主任在嘈杂的人声中往出版社打电话,满头大汗声嘶力竭:“往这儿调书!赶紧的!……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不明就里的读者注意到了这边的热闹,赶过来凑热闹,生怕抢不着了似的加进了买书的队伍。出版社工作人员全都动起来了,忙前跑后,汗水和喜悦挂在脸上。三点钟到了!陈蓝在发行部主任等人的簇拥下出场——发行部主任曾让小西参加“簇拥”来着,小西犹豫了一下,拒绝——她想她要是出现,简佳一定会让她主持;而她知道,简佳对于这次主持投入了多大热情怀着多热切的希望。
简短仪式过后,陈蓝在签字桌后面坐下,坐下就签,一本一本又一本,头都没工夫抬,想对热心读者致一个感谢的微笑都做不到。记者们纷纷行动起来,拍照的,记录的,采访出版社人员采访读者的,掀起一个又一个小高潮。简佳陪坐陈蓝旁边,一张脸儿笑得花儿似的,手下帮陈蓝翻书,嘴里不时在陈蓝耳边嘀咕一句:陈老师手腕子酸了吧?
“陈老师,先给这位先生签,人一下子买了三百本!”是发行部主任的声音。
简佳抬头笑看“先生”是谁,愣住。刘凯瑞令人难以察觉地微微对她点了下头,默契地什么没说。这时有眼尖记者认出来此人是谁,一声大叫“刘凯瑞”后便抢上前来,立刻,记者们闻风蜂拥而至,采访机麦克风挤作一堆,镁光灯闪个不停,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刘总,请问您一直关注陈蓝的作品吗?”“刘总,作为一名成功的企业家,请您谈谈您的成功秘诀!”“请问您为什么一下子买三百本书?”……刘凯瑞温和老练地微笑,待稍稍静下来后才咳了一声,示意众人,他要说话了。那气度,那分寸火候,使现场立刻静了下来。刘凯瑞开口了。
“我一向不喜欢女人写的东西,陈蓝女士例外。她的文字有一种女人身上罕见的幽默。我喜欢幽默。刚才我大致翻了一下这本书,发现书名和内容并不相符。”说到这儿看陈蓝一眼微微点头示意,陈蓝遇到知音般使劲点头同时看发行部主任,发行部主任直着脖子谁也不看目不斜视,这一切尽入记者眼中被其用笔或用相机记录了下来。刘凯瑞继续说:“这本书事实上写了一个自尊自爱自强自立的外地女孩儿,当然她也走过弯路,但是最终,她凭着自己的努力和真诚,赢得了北京的认可,也赢得了属于她的爱情——”陈蓝得到如此深刻的理解,感动得要流泪,掩饰地摘下眼镜去揉眼睛,立刻有记者抓拍到了这宝贵的一瞬。刘凯瑞的声音继续:“我的公司里有着很多这样的女孩子和男孩子,怀着一个共同的梦想,来到了北京。我想把这本书送给他们。就这样。”哗,掌声四起,掌声又吸引了不少不明真相的人拥来……
小西在角落里听着看着,心中感慨:说得真好!表演得真漂亮!别的不说,能现场翻一遍书就把书的内容思想总结概括出来并与实际结合,且结合得不动声色天衣无缝,那得真本事!看来,人一旦达到了某个高度某个层面,不论干哪行,都相通。也难怪简佳爱他会爱了六年。他不光有钱,还的确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魅力。同时心中酸楚,瞧人家简佳,生活得多么主动,要什么不要什么,全在她的掌控之中。并且,即使她不要,人家也要上赶着追着来为她服务。哪像她,求爷爷告奶奶,最终,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肯为她伸一把手,什么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这不就是?简佳此刻一定很感动,肯定。连小西都感动。她很想看一看这时简佳脸上的表情,看不到,她和陈蓝前面,被热情的读者和敬业的记者,堵了个严严实实。
小西准备走了,这里显然不需要她了——本来还打算冒充读者为签售添砖增瓦——现在看来,不仅没有这个必要,而且是多余了,书店保安为维持排队的次序,已然是忙得不可开交。小西怀着轻松而又失落的心情,最后看了签售的热烈现场一眼,悄然离去……
次日,发行部一片节日气氛。发行部主任手拿一大摞当日报纸,哗哗地翻,翻到相关版面后就大声地念。有关昨天陈蓝签售的消息报道太多了,念只能念个标题,要是连文章都念,怕是一上午时间不够:著名企业家一次神秘的购买……《我被包养的三年 》脱销……刘凯瑞暗恋陈蓝多年……一次成功的自我炒作……双赢……包养时代……当念到陈蓝被暗恋时,众大笑。只有一人没笑,简佳。简佳来发行部跟分管宣传策划的人商量事情。众笑毕,忽然有人说这会不会是真的?要不刘凯瑞干吗?发行部主任闻之不屑地摆手。
“陈蓝、四十多岁一中年妇女,你让刘凯瑞这样的人物暗恋她,怎么可能?……跟你们说吧,那个刘凯瑞,是为他自己!”说到这儿,发行部主任卖了个关子,停住。简佳心里咯噔一下。她和刘凯瑞的事,出版社里只有顾小西知道,她曾深信顾小西不会乱说,但目前看未必。她能跟她弟弟说,就难免不跟别人说。发行部主任等众人格外静下来后,方才继续道:“我算过了,他买三百本书,一本二十八块,三百本不到一万,却上了各报纸的文化新闻财经新闻,还有照片,你们说值不值?”简佳听到这儿,轻轻嘘了口气。人都说值,发行部主任不满:“仅仅是值吗?是太值了!这一着儿,简直绝了!结果就是,双赢!”严格说来,是三赢。刘凯瑞同时还为心上人做了贡献。显然,发行部主任完全不知道这事。放下心来的简佳继续同那人商量事情,那边发行部主任却冲着她来了:“啊,简佳,当初你和顾小西还不同意我包养,不包养,能卖出这么多书来?销售才是硬道理!”
“行啦主任,没听人刘凯瑞说吗?书名和内容不相符!”
“这就是一个卖点,一个炒作点。他说不相符,你说相符,两方面最好是掐起来,掐得越厉害越好。这读者就得想了,咦,到底相符不相符呢?得,买一本瞧瞧!”
众大笑,叫嚣着要简佳和顾小西请客。这时发行部主任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两手平举向下压着,道:“慢慢慢!……你们昨天,每个人带去了几个人,给我报一报!”
他不能上来就问昨天那四五十人是谁带去的。就好比捡到了一笔钱,你不能直着问那钱是谁丢的一样,万一碰到个把觉悟低的说是他丢的,你还真没有证据说不是他丢的。下属们一个个把自己带去的人如数报将出来,最少的带去了一个,未达到他要求的底线;最多的带去了八个,他给予了那人口头表扬。事后想想,其实就算他直着问了,恐怕也没人敢出来冒领。组织人和丢钱毕竟还不一样,钱谁都可以丢,没丢也可以说丢,一家伙组织起四五十人,那需要多大的能耐!终日在一个办公室里混,谁有多少能耐谁还不清楚?这个办公室里就找不出一块能组织起四五十人的料来,包括发行部主任自己在内。目前,惟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人是社里的人,否则他不可能做这事,除非他有病。但是做了却不说,也蹊跷。有的事上可以学雷锋,这种事没必要学雷锋,除非,也有病。这事成了发行部主任的心结,一定得把这个人找出来,挖过来——二十一世纪什么最贵?人才!

妈妈和小航上班去了,爸爸应小西的请求下楼取报纸去了,今天报上肯定会有昨天陈蓝签售的消息,小西急切地想看到有关消息。家里静静的,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等,等不及,随手拿起本保胎指南看。好不容易爸爸回来了,不仅不为她高兴,反摇头连连叹息,说什么“这种书竟然脱销这样子搞下去怎么得了”?显然,他已看了有关报道。“小西,你们社一向是以庄重厚重著称的,被誉为文学的最后一块阵地,怎么能出《我被包养的三年 》这种书呢?……”
“哎呀,爸!别光看名字嘛,其实书的内容还是不错的,文笔也好,称得上是一本感人有趣的,”小西想想,“——励志书!您看看书再说,陈蓝的东西,品质是有保障的,待会儿简佳就送书来!”
话音刚落简佳到,怀抱一束鲜花,手里拎一盛书的口袋,同时还带来了编辑室领导的亲切问候:陈蓝一役,顾小西是主力部队功不可没。一对战友见面,热烈握手同道“祝贺”,道罢同声大笑,令小西爸眉头紧锁。简佳的到来让小西高兴,她在家里保胎很是寂寞,《我被包养的三年 》捷报频传更是搅得她心神不宁六神无主,又不能跟爸爸说,这件事上她跟爸爸属于“话不投机半句多”,爸爸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简佳来本是为给小西报喜,来后方知她昨天已去过现场亲眼目睹无须她“报”,报喜未成却也有了新的乐趣:一起回味,一起感慨,相互表扬,相互鼓励。小西提到了刘凯瑞——这是签售现场不可回避的重大细节——但见简佳不愿多说,就没再说,于是再从刘凯瑞往前追溯,便追溯到了那支从天而降的救援队伍。看来这已不仅是发行部主任一个人的心结了,也是出版社人员包括小西和简佳心中的一个谜:这位大侠到底是何方神圣?关键时刻,出手援助,来无影,去无踪,到最后,连个姓名都没留!二人开始细细分析,从顶上头的社长总编分析起,分析来分析去,没有一个人符合。
简佳在下班时间到来前走了,小西留她吃饭,她不同意。她不想见到小西的弟弟顾小航。同时就此事含蓄地谴责了顾小西:怎么可以把朋友的隐私连同自己的主观揣测一并当做事实告诉了自己的弟弟?小西没为自己辩解。因为基本属实。尽管当时她跟小航说这事时有特定的语境。那次,她带小航去帮简佳收拾她离开刘凯瑞后新租的房子,那房子很老很破,令小航感慨,感慨现在还会有为感情而弃豪宅宝马的女孩儿。小航在这件事上刚受过伤,女朋友就是在情人节那天跟他吹的。原因很简单:晚上,他女朋友的女朋友要跟其男朋友去吃九百九十九的“奥拜客”,而小航请的地方则是吃死也吃不到九百九十九的“大鸭梨”。就为这个,就吹了。因此简佳的壮举无法不令小航感慨。而小西又无法不纠正弟弟的错误感慨。弟弟本来就是个爱情至上的唯美主义者,再任由他这样唯美下去,他这辈子恐怕就只好打光棍了。至于简佳是真的离开刘凯瑞还是做态,小西不想跟她争,没有意义,这事只能让事实说话。
妈妈下班回来了,神情疲惫,进门后手都没洗,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长长地嘘了口气。下午是她的专家门诊,一下午三个半小时她看了二十多个病人,平均不到九分钟一个。这在她不算什么,常有的事,今天让她生气窝心的是,上次何建国爹带去的那个什么大伯和他的儿子又去了,仗着来过一回地熟人熟,先是跑到科里找到了病区护士长,而后由护士长指点着去门诊找到了她。是,那个什么大伯病得很重,肝硬化晚期,回去后有过两次上消化道大出血,看来活不了多少日子。可是,问题是,上她这儿来的病人大多数都是危重病人,都是危在旦夕,都照样挂号排队,有的病人为挂上这个号要排上四五个小时的队。为多看几个病人,她必须尽量抓紧时间,一句话能说清的绝不多说半句。到她那儿去的病人大部分是外地来的,花着钱,住着旅馆,非常不容易。如果有可能,她应该跟他们多说几句,哪怕能给他们一点儿安慰,可是,没有可能,时间不允许。何家村那个什么大伯倒好,直接闯入,并且,纠缠了她长达二十分钟之久。门诊护士曾拦过他,当着一走廊病人和病人家属的面,他能公然说他“跟吕主任是亲戚”,不仅丢了她的脸,同时也丢了医院的脸丢了全体医护人员的脸。漫说不是亲戚,就是亲戚,是亲爹亲儿子,插队加塞时是不是也应该感到一点点的理屈内疚应该藏着掖着一点?可是人家不,不仅不觉着理屈内疚,反有一种理直气壮的自豪,整个就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不可理喻!当然她给他们看了病,把一个不久于人世的病人赶出诊室,她做不到。但是,心里别扭。想来他们是找过何建国家、找过何建国的,否则,他们再不懂事也不敢凭着一面之交就这样硬来。鉴于何建国和小西的紧张关系,何建国或他家不敢出面找她,但在乡亲们面前又不肯承认“不敢”,于是就点化着他们直接去医院找她,同时拿准她不会把他们推出门去——准是这样的!小西妈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窝心,可又不能像过去似的,冲小西撒气。第一,这次小西没错;第二,小西正在保胎。于是,只能把所有的气都咽进自己肚子里。
妈妈一进门小西就发现妈妈神情不对,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主动讨好一下总不会有错,于是拿起本简佳送来的书给妈妈看。“妈,您看,我们做的书,出来了!”
小西妈瞥一眼那书皮,皱起了眉头:“这就是你们做的书?……被包养三年还自己写出书来卖就够无聊的了,没想到还有更无聊的!”
“不不不,除了书名无聊,这书相当不错。陈蓝文字魅力依旧,内容也好,可惜了,起了这么一个庸俗的书名。”打从简佳拿了书来,小西爸就拿了一本开始看,一直看到现在,听到这里插道。
小西妈没接老伴这茬儿,她对那书没有兴趣,或说,没有精力有兴趣,起身,径向卫生间走去,边道:“抓紧时间洗手吃饭吧,我晚上还要去病房一下!”
小西爸这才想起晚饭还没有着落,光顾看书了。慌忙放下书去厨房找饭盒打饭,见此景,小西妈一直压着的火腾一下子被点燃了。“还没打饭?你一天在家干吗呢?”
“很快!不耽误你事就是了!”小西爸边说边加紧了手下的动作。
“可是我饿了,累了,我想进家就能吃饭,这要求不过分吧?”
小西却觉着妈妈有一点过分。理论上讲,是,男女平等,爸爸既然退休在家,就应该多做一些家事以保障妈妈。但是,理论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爸爸能做到这样已经不易了,过去好歹是一教授,现在整天窝在家里,还要面对这样一个忙碌强势的妻子,他心里是什么滋味?这样想着,嘴上就说了:“妈妈,我觉着吧,您这就有点儿得理不让人了——”
“我得理不让人?”小西妈大喘了好几口气,才算强压着没把下午的事说出来。说出来小西准得生气,小西现在尤其不能生气。镇定了一下,她淡淡道,“小西啊,我和你爸爸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妄加评论。同时,我还希望你能尽快把你和何建国的关系处理好。”
“我和何建国的关系有什么好处理的?就是个手续问题……”

“胡说!”小西爸呵斥。
“为什么是‘胡说’?”小西妈问小西爸。小西爸皱了皱眉头,没理她。小西妈却非要问,“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重婚,是吗?”小西爸仍不说话。从心里说,小西妈也反对小西离婚——马上要有孩子了,不能让孩子生下来就没父亲——但是,她更反对的是,他们结婚。当初,如果不是小西爸极力反对她的反对,女儿和何建国就不会弄到今天这种上不去下不来的地步。小西爸只是不说话。他越不说话她越生气,一时间,把不能冲女儿撒的气全部撒到了丈夫的身上。“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当初如果不是你当和事佬,充好人,他们俩何至于走到今天。到今天了,你还说这种话还不愿意负责任,把千斤重的担子全搁我一人肩上,家里的,家外的。你说,你退休在家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为我做过一顿饭你!”本来说的是女儿的婚事,不知怎么又扯到了这上头。一回到家,知识女子如同一切的市井女子,不讲逻辑。“——休息日节假日还得我来做给你们吃!我有时候累得喘不上气一夜给憋醒过好几回你知不知道?我都快累死了你知不知道?!”哽住,说不下去,又不愿当众流泪,转身去了书房,咣,把书房门关上……
小西决定回家。当晚就回。跟何建国做一个彻底了断。别的无所谓,房子,别客气,得归她。他是一个人,睡大马路上都没问题;她不行,她肚子里有一个孩子,他别想让她带着个孩子长期住在娘家,他别想离婚了后还给她家她爸妈添麻烦!
小西到家时何建国不在,不知加班去了还是跟什么人鬼混去了,他干什么去了跟她都没有关系。但是,对不起,此刻,您得回来,回来跟她谈他们的事情。她去给他打电话,是在拿起放在门旁高脚小方几上的电话时,赫然发现,方几旁边的地上,码着高高的一堆书,书的名字是,《我被包养的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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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陈蓝签售现场那支从天而降的救援队伍,是何建国组织的。顾小航帮了点儿忙——是帮姐夫而不是帮姐姐——叫了十几个人去,既然是他通知姐夫张罗的此事,他当然就有了一份责任。而他之所以要通知姐夫张罗此事,是想给姐夫一个立功的机会。
从心里说,顾小航对他这个姐夫印象不坏,心眼好,人厚道,智商不低,长得也算是一表人才,如果不是有那么一点儿窝囊的话,得算是十全十美。说来也矛盾,姐夫在他家勤勤恳恳买菜做饭,让他在觉着享受的同时,也瞧他不起。客观地说,从旁观者的角度上说,一个男人在丈母娘家里活到这个份儿上,是不是窝囊?窝囊,很窝囊。他就是冲着他的这份窝囊,才瞧他不起,才对他所做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毫不在意——当初,何建国的感觉相当准确。小航对何建国印象的转变缘于他们的那次交手,那次交手他败了,他正是从自己的失败中看到了姐夫的血性。同时,也看到了对方的强悍。小航一向尊重强者,哪怕对方是他的敌人。只有没出息的人才会从比自己弱的人的交往中获得快感。因此,在这次小西对何建国表现出义无反顾的决绝时,顾小航颇为着急,他实在不愿就这样失去这个已然十全十美的姐夫。固然,姐夫打老婆不对,但是,打和打又不一样,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能孤立地看教条地看。姐姐那张嘴他知道,根本就没个把门的,只要一生起气来,说起话来那就是打机关枪,突突突突,怎么伤人怎么来,更何况那天还是当着何建国爹的面,还是因为她说话伤到了何建国的爹。替何建国想想,夹在父亲和媳妇中间,他动手实属无奈。同时小航也替姐姐急,一个女的,三十多了,豆腐渣了,这么优秀的丈夫没主动提出来休你就不错了,你还不说小心巴结着珍惜着,闹什么闹?真离了婚再上哪儿去找何建国这样的,除非你不打算再结婚了!
那天,接到姐姐让他去当“书托”的电话后,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回绝。这时姐姐开始在那头言辞恳切恳求,说这事对她是如何如何重要,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这个主意。放下姐姐的电话,立马给姐夫打电话。二人在电话中如此这般商量了一番,决定了行动方案。至少要组织四五十人是姐夫提出来的,说是人少了难以形成气势。同时还说这四五十人要一齐出现,否则也难形成气势。而后又说,至时两人各找一个最靠得住的朋友,负责在书店门口召集各自的人,他们俩不能出面,以防万一碰到熟人对小西影响不好——理科出身的人思维就是这样的缜密周全——最后他说,在预定时间将到时,两路人马会合,开去现场制造气氛。
小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十几个志愿者,就这,还是在许诺了一顿顿的饭之后,对方才勉强答应。这他理解,叫他,也会觉此事委实不堪。何建国却能一气找了三十多个,令小航惊讶。后来方知,他跟人家说,去当“书托”是形式,内容是为了挽救他们的夫妻关系。事情上升到了这个高度,哪个朋友好意思推却?但同时这也说明,他是有人缘的。否则,你再不幸,别说是离婚,就是死人,关人家什么事?当然还谈到了购书款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两人不约而同达成了共识:由何建国付费将书收回,交给小西,让小西拿到出版社去报销,或说,去邀功。
顾小西站在电话方几旁边,看着那堆《 我被包养的三年 》发愣,任她再聪明,也无法想到这里头的曲曲折折。这工夫,门开,何建国回来了。
小西看看书,又看看他,用目光问: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何建国说是怎么回事,老老实实原原本本毫不隐瞒地说,从小航开始说起。小西听到一半时心就融化了,两天时间组织了三十多人,三十多人,光打电话跟每个人把事情原委从头到尾说一遍就得半天时间吧?都不一定够。这还在其次,主要的是,何建国这一近乎疯狂的举动等于在向全世界宣布——普通人的“全世界”就是他的亲人熟人朋友——他爱她!爱她顾小西!他不能失去她!……当天晚上她就在自己家住下来了。深夜,两个人躺在床上,相互看着对方消瘦憔悴了不少的脸,许久无语,片刻后,何建国将小西揽进怀里。躺在丈夫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小西皱巴巴的心像被抚平了般,踏实柔软而且慵懒,心里惟愿这一刻永恒……一滴水珠打到了她的脸上,她下意识睁开眼睛,是何建国在流泪。流着泪他说,对不起;于是小西也流泪了,也说对不起,说自己不该当着面那样说建国的父亲。何建国说那他也不能动手,请小西相信他再不会有第二回。……
第二天,小航开车,和何建国一块把那堆《 我被包养的三年 》送去出版社,替小西邀功。小西肚子又开始痛了,虽说不重,还是小心为妙。当小航和何建国及那堆《 我被包养的三年》一齐出现在出版社时,所有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是顾小西干的!简佳带何建国去发行部报销书费,心里头别提多羡慕了。顾小西真幸福啊,父母家在北京,身边有弟弟和老公两个忠诚男人护着宠着,眼下肚子里又怀上了孩子,对一个女人来说,她还缺什么?不缺什么了。

顾小西和何建国从医院出来乘出租车往家里走。小西情绪不高。检查结果不妙,医生让再休一个礼拜。关键不在这里,再休一个礼拜没有问题,问题是,不知道一个礼拜之后是不是还得休。问医生医生说一礼拜之后再查再说。一想起医生说的保胎一直到生的,小西心里就怵。保胎一直到生,生完了还得休产假,里外里得近两年时间,两年时间不上班,经济上的损失先不说,她担心的是,两年之后,社里还能不能有她的位子。现在社里时不时会冒出几张新鲜年轻的面孔,你就是早九晚五兢兢业业,都有可能被他们替代,何况一消失两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它就得死在沙滩上,这是规律,规律就是不可抗拒。这些话她没有跟何建国说,说了又能怎么样?孩子不要了?那又得把八百年前的老账都扯出来,她不能。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她再也不想让从前发生的事情影响到他们的现在了。
何建国心里的事情也没跟小西说。那事情比小西心里的事情要严重,严重得多。他在想,小西这会不会就是习惯性流产了?要是的话,结果会怎么样?说实话,他不在乎有没有孩子,在孩子和小西之间,他更在乎小西,但是,他们家呢?哥哥那边生了两个女孩儿,要是爹娘知道小西生不了孩子,还能容忍她吗?
车内在播放交通台的节目,一个专家正在为司机们答疑解惑,那些问题在何建国听来全都是小儿科,不用专家,他都能解答了。为证明自己,他就在问题提出之后专家回答之前抢答,正确率八九不离十。连前面开车的出租司机都禁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另眼相看的一眼,令小西心酸:对男人来说车不仅是代步工具,更是一种他喜爱的生活方式,得给建国买车了,贷款也得买,好的买不起,一辆富康自由人总可以。心里想着嘴里就说了,何建国听了后沉默很久,而后说出的话在外人听来,与刚才的话题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他说:“我跟家里说,盖房的事,我们实在困难,我们马上要有孩子了,正需要钱。”停停,“我让他们先把老房卖了。”
小西闻此把头埋在了何建国的肩上。车驶去……
结果建国家不同意把老房卖了,说是老房卖了一家人住在哪里。这消息何建国没敢告诉小西。她的情况很不好,又去医院查,医生又让继续在家保胎,她当场差点儿哭了出来。头天简佳来家看她时给她拿来了厚厚的一本文件,是出版社根据上级精神制订的一个竞聘上岗的方案。那么厚的文件核心意思只一个:所有岗位都要重新竞聘,包括最普通的责任编辑岗位。小西当场就急了,问简佳她这种情况怎么办。简佳说她替她问过了,总编说如果不能参加竞聘,就不会有岗位。如果没有岗位,就只能拿最低的基本工资。基本工资的概念是,一个月一千多,奖金、提成,一概没有。小西跟何建国商量这事,何建国认为小西眼下不宜于去参加什么竞聘,小西不同意。“要我说还是去。上下班打车,再不,让小航送两天。到单位不过就是开开会,说说话,顶多打打字。”
“自欺欺人了自欺欺人了,它能是开开会说说话这么简单吗?你争我抢明争暗斗,你又是个要强的人,碰到什么看不惯的,再跟人顶起来。不行不行,心理成本太高,肚子里的孩子会受不了的。就不去,按国家规定,他也不能开除你。”
“是不能开除。可是如果没有岗位,一个月一千来块钱,等生下了孩子,靠什么来养?做父母得有做父母的资格。你不让我去竞岗是为了孩子,我去竞岗也是为了孩子。建国,我不想做贫困母亲,不不不,是不想让我们的孩子做贫困父母的孩子,我受不了!”
“小西,你是不是得了生产忧郁症啊?别胡思乱想了。这样吧,我们来计划一下,你就在家里安心保胎,家里的日常开销全我付。你的手机停掉算了,这样每月的手机费就能省出几百元,再说打手机对胎儿也不好。还有,你怀了孩子,也不需要买化妆品了,化妆品都有激素,对孕妇不好——”
小西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我从此后就跟要下蛋的母鸡似的,光吃点饲料就成了,一门心思下蛋孵蛋?”
何建国耐心道:“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尽受穷。你以前就是花钱太大手大脚,一顿饭几百块,做一个头发几百块,买一件衣服几百块,有必要吗?”
“建国,我不希望仅仅是活着,”小西一字字道,“我希望能活得有一点点品质,不可以吗?”
“实在不行,”何建国沉吟一会儿,“孩子生下来后,送到农村我爸妈那儿。农村花销少……”
“送到农村?送到农村我还不如不生他!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从一开始就输,输在起跑线上!”
“等上学的时候再接回来嘛……”
“到那时候就晚了!”
“你什么意思?在你眼里,我们农村只能出白痴吗?”
“何建国,我好好跟你商量,你别找事啊!”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了,关键时刻,何建国闭了嘴。深知,这事从根上说,是他理亏。这次他们和好之后,小西父母联手找他们、主要是找何建国谈了一次话,态度明确表示,他们不反对子女孝顺父母——他们也是父母,但他们认为,子女和父母之间更重要的是尊重,双方对彼此的尊重。为此,小西爸还就“孝顺”一词做了教授一级的注释:“孝”即无违,“顺”即听话,连起来就是无条件地听话。小西妈马上接着小西爸的话道,这不可以!谁也无权也不能打着孝顺的幌子,一方无止境要求另一方全面顺从!他们的话都正确,都是真理,可惜的是,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此地的真理,拿到彼地——比方说拿到何家村——就是谬误。何建国所有的难处,全在这里:他了解此地也了解彼地,他属于此地也属于彼地。身处两地之间,他时时要做一下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最终小西听了何建国的意见,没去参加竞聘,基于这样的一个事实:饶是这么整天在家窝着什么不干,孩子都不一定能保得住,真要去竞聘,孩子肯定保不住。两下权衡,只能先保孩子,下步怎么走,再说下步。
竞聘结果简佳荣升编辑室副主任,主要业绩是陈蓝的那本书。换句话说,顾小西如能参加竞聘,那位置就是顾小西的。听到了这个结果,小西心里别提有多失落。何建国安慰她说朋友做领导还不好?小西点头说也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朋友做领导未必就好,朋友做了领导,你很有可能会因此失去一个朋友。此是后话。

小西的孩子最终没能保住,晒被子时腰给抻了一下,就流了。接到小西的报警电话何建国立刻赶回家带着她去了医院。那时他们的心里还存有希望,检查结果粉碎了他们的希望:孩子保不住了,须马上做刮宫术。那一刻小西如五雷轰顶,不仅是为这个孩子没能保住——晒个被子就流了,看来真的是习惯性流产了!何建国连连安慰她说不会的不可能不至于,但她看得出来他的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他的心里也急更急比她还急。她看着他惨然一笑,道:也许,建国,这是天意。老天爷想让你做孝子,不想让我们有孩子来和你的父母争食。……话音未落一阵优美忧伤的旋律响起,是何建国的手机,他爹打来的,电话大意:鉴于小西怀孕保胎不能上班不能挣钱的情况,全家人重新研究后决定,把老房子卖了,跟买主也商量好了,老房先让他们一家住着,新房子一盖好就搬。买主提前给钱。就是说,不用何建国他们出钱了。小西听完何建国的转述当时就流泪了,他们家连钱都不要了可见他们对孩子的渴望程度。可是,她还能生孩子吗?她如果不能生孩子,何家会怎么样对她?
何建国上班去了。楼里上班上学的也都走了,整个楼里静静的。家里座机、手机也静静的没有声息。以至小西几次以为它们坏了,拿座机往手机上拨,一切正常,令小西心情黯然,大家都忙,顾不上她了。连简佳来电话也不像过去那样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不知是因为忙,还是因为当了副主任的缘故。这天风很大,十八层楼的风更大,呜呜的。这样的天儿呆在家里格外舒服,安全温暖的感觉格外强烈。风虽大,太阳却好,地板上、床上,到处印着一块块阳光,看着在阳光中轻浮的微尘,小西睡了。也是累了,这些天,这么多的事。
电话铃响起来了,何建国的电话。他们村一辆大货车进京时因涉嫌非法载客,被执法站扣了,打电话找到了何建国,何建国是他们村惟一的北京人。接到这个电话后何建国打了一圈电话,无奈他的同学朋友都是IT界的,加上他是外地人,北京根子浅,实在找不到能与执法站搭上关系的关系。他把情况如实告诉了他那位大货车被扣的老乡。不是没想过给小西打个电话,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电话都拨了,又让他按死了。不能再麻烦小西了,知道都不该让她知道,上次他那个什么大伯隔着他去医院直接找小西妈的事,已经让他觉着很没面子了。当下做了决定,以后他家的事,他能办的,办;他不能办的,到他这打住,他得学会说“不”。给老乡打电话说了“不”后,他接着工作。这些天因为家里的事工作耽误太多,否则,小西流产术后,他怎么也应该请假照顾她两天。没想到刚刚拾起被打断的思路,软件正写到酣处,嘣,爹的电话打来了,说的正是那辆被扣的大货车的事。不用说,那位大货的车主打电话给他爹了。爹在电话里让他一定得想办法,车主的哥哥是村委会主任,家里的宅基地村委会主任不发话,就批不下来。换句话说,人家是咱家的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人家有了难了,咱能见死不救?何建国在电话里争辩说不是不救,是救不了。爹就火了,说救得了得救,救不了也得救!咣,把电话挂了。何建国放下电话后考虑了又考虑,犹豫了再犹豫,无奈之下,还是得给小西打电话。小西家是北京人,尤其她妈,大医院的著名专家,如果肯帮忙,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一句话能救一个家庭,不,两个家庭,车主一家和他爹一家,是非明暗,一目了然。何建国这样说服着自己,一下一下拨了电话,同时在心里设想着小西的回答和他的回答。
“不行!”完全不出何建国所料,小西听后断然拒绝。“跟你爹说,他们非法拉客,人家执法站依法行事,谁出面都没有用!”
“哪里是非法拉客啊,其实就是顺带捎了几个亲戚,没收钱。不是营利性质。……还用问吗?执法站的人想收钱呗。……投诉得花时间花钱,正义需要成本,农民怎么付得起这成本?小西,你看能不能给妈妈说说,看她的病人里有没有能跟执法站说得上话的人——”
“不可能!我妈最不愿求人,更不要说求她的病人,这违背了她的原则。再说了,你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你能保证你老乡说的都是实话吗?”
“绝对实话。那是我们村里最老实的人。小西,你们是北京人,关系多,想想办法,啊?知道吗,执法站让他们交两万块钱的罚款呢!”
小西是在听到“两万块”时沉默了,片刻后说她找找人看,让何建国等她电话。
何建国放下电话后心情复杂,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惴惴不安。如释重负是为小西答应帮忙,惴惴不安是为利用了小西对他的信任。
顾小西电话打来时简佳正在餐厅的包间里与人吃饭,加上简佳六个人。那五个人是陈蓝、刘凯瑞、发行部主任还有出版社总编和社长。饭局是发行部主任张罗的,严格说是策划的。
《 我被包养的三年 》一书大卖,发行部主任便想更上层楼,趁热打铁组织一次陈蓝和读者的见面会,为书的销售再添把火。鉴于上次签售经验,陈蓝对自己的市场号召力信心大增,发行部主任一提就欣然同意,比上次动员她搞签售容易多了。但发行部主任并没有因此就心情轻松,那“市场号召力”究竟是怎么回事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陈蓝的同意才仅仅是第一步,第二步才是最关键的一步,读者,怎么才能把读者吸引来。仅靠陈蓝的号召力绝对不够,四十岁的一个女人,长相在作家里还算可以,拿到普通人里,也就是中等。就算她不是中等是上等,也不行,现如今,货真价实的年轻美女作家都招不来人呢,何况一中年妇女乎?如此想下去,不知哪根神经一动,想到了刘凯瑞。要是能把刘凯瑞作为读者请来——他不是陈蓝的读者吗?他亲口说过“一向不喜欢女人写的东西,陈蓝女士例外”——要是能把刘凯瑞请来,这个见面会就算是成了。说干就干,马上与刘凯瑞电话联系,打时心里就没抱多大希望,属有枣没枣打三竿子的那个“打”,当电话中秘书小姐很职业很礼貌地说会把他的意思向刘总转达时,他就完全地不抱希望了。“转达”的意思就是婉拒。果然,此后一天没消息。是快下班的时候,手机响了,当对方报出姓名时一开始他都没能反应过来是谁,后来明白了是谁时感到非常惊讶,正是刘凯瑞的秘书小姐,说刘总同意出席。那一瞬间发行部主任的那颗心啊,幸福得像花儿一样。好啦,只要刘凯瑞来,这事就算大功告成!还能把请记者的钱省了,不,记者应该倒找钱才是,刘凯瑞是他们想见就能见的吗?这天发行部主任很晚才下班回家——得抓紧把这事安排落实了,免得夜长梦多——路上开车时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看来,那个刘凯瑞恐怕真的是暗恋陈蓝,原先还以为是记者们瞎炒——好好好,太好了,有这样的铁杆、强势读者,陈蓝的书还愁卖?当下心里就又冒出了一个主意,见面会后,约刘凯瑞一块儿吃顿饭。
读者见面会果然火爆,定的是两个小时,结果两个半小时才打住。见面会结束后,发行部主任就将刘凯瑞、陈蓝、简佳和两位社领导带到了这个早就预订好的餐厅里。简佳开始不同意安排这顿饭,认为没有必要。发行部主任指导她说:“简佳,啊不,简副主任,咱得学会善解人意,得懂得给人陈蓝和刘凯瑞创造机会制造机会,OK?”简佳又说那她就不去了吧,发行部主任就急了,说你是责任编辑你不去,什么意思嘛。说实话安排这顿饭发行部主任是有私心的,那就是,把刘凯瑞作为礼物,送给他的二位社领导。让简佳去,除为让这一切显得自然、公事公办,同时还考虑到就餐人员的性别搭配,两女四男比较合适,只陈蓝一人单调了些,更何况简佳年轻漂亮,只坐在那里不说话,也养眼。简佳只好去。坚持不去,反会让人生疑。
顾小西电话打来的很不是时候。餐厅刚上第二道菜,芙蓉杂烩。这是一家川菜馆。定餐馆时先征求或说只征求了刘凯瑞的意见。有什么忌口的吗?忌生猛海鲜。喜欢中餐西餐?中餐。您吃完饭后要去哪里?建国门附近。于是,发行部主任就定下了建国门附近的一家川菜馆,同时心里对刘凯瑞越发地好感:他如果不是真的不喜欢生猛海鲜和西餐的话,那就只能证明他为人的厚道,为别人省钱,发行部的宣传经费有限。芙蓉杂烩是一道家常菜,热气腾腾汤汁浓稠。一道菜上来照例应请席中最“贵”的贵客先用,贵客却把菜肴转向了简佳,笑说“女士优先”。席上两位女士,他优先简佳显然是为避嫌——这是发行部主任想。简佳不肯“优先”,于是刘凯瑞便亲自动手持箸为其布菜。谁也不知道刘凯瑞此时的心情,除了简佳。一直以来,刘凯瑞酷爱同简佳吃饭。简佳爱吃饭,吃好饭,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天大的愁事,吃一顿好饭,云消雾散。同简佳吃饭,于他这个有钱而没胃口的人,是一种享受。更绝的是,简佳不论怎么吃,不胖,属上帝的宠儿。他们俩一块儿吃饭,她主吃,他主看,兼负责给她夹菜和付账。
顾小西的电话就是这个当口上打来的。此前小西已把能找的人找了一个遍,谁也没办法在短时间里找到相关人士为她解决这个难题。难题难在必须是“短时间”内,扣在执法站的大货车上拉的是鱼,虽然现在天气还冷,但也立春了,明天太阳出来一晒,弄不好就臭。因实在找不到人,小西只好给简佳打电话。本不想求她,自她当了领导小西就觉着两人感情上有一些疏离。绝不是小西妒忌,真的是简佳变了。比如,过去一块儿商量选题,简佳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永远是:“你觉着呢?”非常谦虚。她也应该谦虚。顾小西业务好全出版社公认,陈蓝那本书还是小西带着简佳做的,因简佳想晋升高级职称,需要业绩。可当了领导后她立马不一样了。前几天上家里给小西送工资,小西拿出她想的几个选题给她看,明显感觉出了那种不一样,再也没有一句“你觉着呢”,而是边思考边沉吟边用手里的笔在小西的选题上做批注,这个不行,这个可以,这个再考虑考虑——俨然领导口气,还真以为地位高了水平就高了呢!但小西最终还是给简佳打了这个电话,除情况紧急,也是基于对昔日友谊的信任。简佳在电话里的反应令小西欣慰:“小西你别着急让我想想看有没有办法。你等我电话。”态度真诚透着为小西所熟悉的关切。
简佳收了线后就打开“通讯录”查看有无什么可供利用的人选。发行部主任斜眼看她,心里头很是不满:餐桌上总共六个人,有一个人分心分神就会影响餐桌气氛,更何况人家刘凯瑞刚刚给你简佳布了道菜,你没看见似的,谢都没谢一声,尝都没尝一口,自顾接电话查电话,不像话!简佳感觉到了这不满,边查电话边跟发行部主任做了解释,不料刘凯瑞听了立刻问是哪个执法站,得知是顺义马上掏手机给什么人打了个电话说了这事。五分钟后,电话回复,跟刘凯瑞说事办成了,让事主的亲戚去顺义执法站领人。简佳通知了小西后便起身告辞,说要陪顾小西去,顾小西流产术后才第二天,万一有事,需要人照顾。都是实话,但同时,她也是想借机离开。这种情形下与刘凯瑞共餐,当着她的领导同事还有陈蓝老师的面做戏演戏,太累。没料到刘凯瑞也随即起身,说既然这样就叫我的车子接送一下吧,边说边打电话让司机把车开到餐厅门口,而后就跟着简佳出去了,令剩下的四个人失落。发行部主任是在他们走了一会儿后才想到一个问题:这事让司机“接送一下”就可以嘛,给司机打个电话就可以嘛,刘总裁何必亲力亲为?

洗衣机轰隆隆转着,灶台上沙锅咕嘟嘟响着,房间已收拾一新,何建国仍两手按着抹布,撅着屁股擦地板,腰都疼了。本来他说他去顺义,小西想了想说还是她去。关系是她找的,万一有什么事,何建国还得再找她她还得再找人,更麻烦,这种事快刀斩乱麻为好。于是决定,小西去。放下电话何建国就赶回家了,回到家抄起家伙就干活,一直干到现在。五分钟前接了个电话,那个大货车司机打来的,说是事办完了,挺顺。不知为什么小西一直没电话来,他也不敢主动打电话问,只好闷头在家干活。擦干净地板,洗了抹布,晾上,看时间差不多了,开始炒菜。最后一盘菜炒好,门开的声音传来,赶紧端着盘子出去,正是小西,心里头一阵高兴,一手端盘子一手夸张地向餐桌方向做了个手势:“娘子,请用膳!”餐桌上,一桌子的菜,非常漂亮。
顾小西看都不看一眼,鞋都不脱,直奔卫生间去,在何建国擦得锃亮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脏脚印。进卫生间后“砰”地把门关上,家里仿佛没何建国这么个人。何建国自我安慰说也许是她尿急顾不上了。把手里的菜放到餐桌上,转身上厨房去端沙锅。沙锅端上桌后,小西从卫生间出来,何建国目光殷勤找她的目光,小西仍是看都不看他,径直进了卧室。进卧室后把两只脏鞋一蹬,直接倒在了床上。
何建国跟了进来,低声下气:“我老乡给我来过电话了,说事情办得挺顺的,车已经放行了。也没罚款。他说改天请你吃饭。”
“没那个闲心!”
何建国不屈不挠继续讨好:“你要是累了就先躺会儿,盖上点儿,小心冻着!”拿起件外套往小西身上盖,被小西一把?开,用劲儿大了些,外套袖子打到了挂在床头墙上的镜框,镜框里是两个人的结婚照。结婚照落地,哗,玻璃碎了。何建国咽口气,不声不响拿来扫帚簸箕收拾,一不小心,玻璃碴子扎着了手,顷刻间就冒出一个大血珠子。他“哎哟”了一声,略有些夸张,以期能引起小西关心注意。岂料顾小西纹丝不动,侧身躺在那里,聋了哑了一般。何建国就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小声嘟囔了一句:“小西,给我们家办点儿事你就这样,至于吗?”
小西闻此“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何建国!你还好意思跟我说这样的话!我问你,是你说的那车主和坐车的人是亲戚,是不是?……结果到了那儿我就跟人掰扯,说他们不是营利性拉人,是亲戚。人家说,人我们两边分头扣着呢,不相信我带你们去问!结果,车主和车上的人根本不认识,明明白白的非法拉人!当着刘凯瑞简佳的面我这脸没处放没处搁的,要有个地缝,都能钻进去——什么人哪?不仅撒谎,还耍赖!……何建国,你让我帮忙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骗我也就骗了,关键的是,还骗了人家简佳和刘凯瑞!”
何建国立刻气短。凭直觉他早就知道那大货车司机有问题,这话他当时之所以没说,怕说了小西不肯帮忙。这时只能硬着头皮搪塞:“可他电话里确实跟我是这么说的……”
“可他说他没有跟你这么说!到底是你撒谎啊还是他撒谎?!……何建国,你不打包票说他是你们全村最老实的农民吗?最老实的农民都敢撒这谎?!”
“……那是因为说实话吃亏太多。”
“说谎就能占到便宜了?说谎更让人看不起!何建国,其实你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你就是想,不管怎么样先糊弄着我去给你们家办事就成。至于我怎么样,我死我活,你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吃饭吧,别生气了,以后他们的事儿我再也不管了。”何建国极力隐忍,力求息事宁人,“吃饭吧,啊?”
“不吃!不饿!气都气饱了!”
“你还要我怎么样?”何建国终于耐不住了,“要我给你跪下,替我们全村父老乡亲给你跪下,说今天可是亏了你了,要不我们村的那车货可就全瞎了……”
小西尖叫起来:“你还好意思说风凉话!你大概早忘了今天是我术后的第二天了吧!”
何建国也有点儿不管不顾了:“什么术后?人流术后!我们村的妇女做人流,完了事自己骑上自行车从卫生院回来,到了地头,自行车一扔,下地干活!”
“我和她们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压根儿不是一个品种!”
闻此言何建国双眼瞪得要冒出火来,血脉贲张,双拳握起——谁说只有动手打人才是家庭暴力?如此恶语相向难道不是家庭暴力的一种?前者打击的是肉体,后者摧残的是心灵,二者相较,后者重!——当然他最终没有动手,暴怒之下理智尚存,如果二人利用各自优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日子就别想过下去了。但是不动手光动嘴他又不是顾小西对手:一、她是女的,有先天生理优势;二、她是中文系毕业,有后天修养补充。又不甘就这么认输,只好采三十六计之上计——走。说走就走,当下找出个双肩包来,开始收拾东西。打开柜子抽屉,找到他的衣服,抓出来成团地往包里塞,同时嘴里找补:“好好好!说得好!我这样的品种,配不上你!配不上趁早走,别高攀!”
“你还来劲儿了你!”小西不吃这套,“合着我帮你的忙还帮错了,早知道这样我这是何苦?今天看病明天扣车后天还不知道又有啥事,我能管的管不能管的也管,没想到到头来还得看你的脸色!”
“谁看谁的脸色?……顾小西,你以为我愿意求你吗?你知道每次求你我得下多大决心?今天接到你的电话说要去执法站,放下电话我就离开了公司,班不加了,工作不管了。立马上街买菜回家做饭收拾屋子。垃圾倒了,衣服洗了,地擦了三遍。为什么?为了讨你的好,为了让你回来高兴一点儿,别生气,别找茬儿——我伺候我们老板也没这么小心!”
“说得好!说得对!一针见血一语中的一步到位!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你现在对我就是这样的。跟你说何建国,现在哪天你要对我好一点儿,我这心里头立刻高度警惕:你又有什么事了?远的不说,那年春节,那天你下班回来给我买了把百合花,我当时心里就想,他有什么事?果不其然,两小时后,你就跟我说你妈想我了,想让我春节跟你回去一趟!”
“你还有脸说这个!说这个我就来气!我妈让你春节回去一趟过分吗?咱俩结婚六年了,六年里六个春节,你就上我们家去过一回。我是男的还在你们家过了两个春节呢!你是女的——”
“哪条法律规定过年女人一定要回婆家?”
“这不需要法律规定,这是人之常情。”
“爹妈跟儿女要钱也是人之常情?”
“不仅是人之常情,还是法律规定,子女对父母有赡养义务!”
“什么样的赡养义务?郭巨埋子式、割股疗亲式还是卧冰求鲤式?”
一连串的“式”令何建国全无置喙余地招架之力,偏偏这时他的双肩包在吵架过程中不知不觉地被装满了。说实话他本来拿包收拾东西也就是个姿态,并没真的想走,盛怒之下也没忘小西现在需要人照顾。但对方是如此咄咄逼人盛气凌人得理不让人根本就不给他一个台阶下。现在包装满了,什么都塞不进去了,怎么办?只能背上包走人,没有再赖着不走的理由了呀!
随着“咣”的那声关门声,小西泪刷一下子下来了,又委屈又担心。委屈的是,医生说让卧床休息三天她这床还没卧热乎呢,就得为他们家的事往外跑,那么冷的天,跑到顺义,流产术后才第二天,一急一跑,下面的血一股股地流。回家进厕所一看,血不仅把卫生巾浸得滑溜溜的再无一丝吸纳余地,还把她的衬裤毛裤外裤一并浸透,幸亏外面穿的是黑裤子。没想到家来没得到安慰不说,他还生气!还离家出走!同时又不能不担心,天这么晚了,这么冷,他北京又没有家,能上哪里去?
 楼主| 可可 发表于 2006-12-20 15: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陆章
小西等了很久,何建国音讯全无。她绷不住了,给何建国打电话,片刻后,那优美忧郁的铃声居然在家中响起。小西无计可施,只能等,坐立不宁。天这么冷,这么晚,他能上哪儿?手机也没带,真要出了事儿,找都没地儿找!又安慰自己,不会出事,他一青壮男子,还会跆拳道,真出事也只能是别人出事。但是,要是他喝酒去了呢?他一生气就喝酒,又没什么酒量,一喝就高,万一醉卧街头——想到这儿,小西不敢往下想了,生怕一“想”成谶。
何建国这会儿的确在喝酒——知夫莫过妻——在街边的一个小饭馆里。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碟拍黄瓜,几串羊肉串,一瓶小二锅头,双肩包扔在一边。一边喝一边对服务员大呼小叫:“你们这花生米是用什么油炸的?地沟油吧?怎么吃着有股哈喇味?”服务员说可以给他换一盘,他立刻摆手道:“得得得,不用换了,我都吃这么多了,少算点儿钱吧。”惹得小馆里所有人对他侧目。
快一点时,家中何建国优美忧郁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小西扑过去接了电话。电话里传出一个陌生的男声,是警察,说何建国因醉酒被送到了某医院。何建国身上总带有名片,肯定是那名片给警察提供的线索。小西打车赶到医院时,何建国正躺在医院急诊输液室里输液,还没有完全糊涂,还能认出小西是谁,当下拉住她的手又哭又笑:“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小西,我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小西没说话,跟一个醉鬼有什么好说的!脸却止不住发烧,输液室里十几二十几号人呢!心里一个劲儿地希望何建国闭嘴,何建国不闭嘴。“我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来烦你了,烦你们家了——”说到这儿,突然闭了嘴,把那只闲着的手伸进衣服内兜摸,摸半天,摸出一个小本本塞小西手里,笑眯眯道:“送你样东西。”是一本存折。他接着解释:“这是你老公,留给你的遗产。……记住,上面的钱得给我们家一半。……对了,还有密码——”拍着脑袋想,“多少来?”
那天夜里,何建国闹腾了一阵就睡了,一睡就睡得完全不省人事。护士说他不会有什么大碍,睡一觉,就会好。明天可能会头痛,有一种新加坡的“头痛片”效果不错,除了止痛,还有镇静效果。次日晨,何建国醒了,知道了事情经过一句话没说,背上包,牵着因一夜未眠而脸色苍白的小西就走。走到医院门口,打了车。一上车,就把小西紧紧搂在了怀里。小西哭了,他也哭了。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小西没对家里说。说了没好处还有害。他们的婚姻生活已然如一间八面来风中的小屋摇摇欲坠,再也禁不住任何外来的干扰,哪怕这干扰是打着为他们好的名义。但这事到底还是让做医生的妈妈知道了:由于“小月子”没坐好,到日子了小西还是流血,只得上医院查,医生当然要问,医生问她不能不说,于是就说了术后第二天经历的所有事情,跑顺义做看护,等等。于是妈妈就知道了。这次妈妈什么都没说。而据小西的经验,妈妈不说比说还要严重。说,说明她对他们还抱着改变拯救的希望,不说,就是对他们,或说对何建国死了心了。小西的分析一点不错,小西妈真是对他们死了心了。结婚六七年七八年了,一直是这样吵了好,好了吵,这没什么,她和小西爸也是这样,大多数夫妻都是这样。但是,女儿这一对与大多数夫妻又有着质的不一样,那就是,他们之间矛盾的根子无法消除。让何建国要媳妇不要父母吗?不行。改造小西?不行。改造何建国的父母吗?更不行。怎么都不行,条条是死路。可气的是女儿,死不改悔,都撞到南墙上了,为那家人连生育功能都有可能要丧失了,还不回头。是,他爱她,她也爱他,但是,爱就是婚姻的一切吗?但她不想再说了,女儿已是成年人了,她自己选择的路,只能让她自己走,哪怕是死路。
一周后,小西上班,生活回到了往常的轨道。与往常不同的是,一到周末,夫妻俩就开始紧张,去小西爸妈家?怕他们烦。不去?怕他们生气。他们已然感觉到了来自小西妈的冷漠。最后决定,周末没事就去,去了坐坐就走,能不吃饭就不吃饭,能不住就不住,能过一天算一天。……直至有一天,顾家发生了一个意外。这个意外意外地缓冲了小西夫妇和顾家的紧张关系。
小西爸骨折了,洗澡时滑了一下,腿就折了。考虑到小西这些天来的身体状况,当晚小西妈没惊动他们,由她和小航把小西爸送进了医院,拍了片子,打了石膏,并在医生建议下,留院观察。夜里,小航在医院陪了父亲一夜。早晨,小西妈把儿子替了下来。同时电话通知了小西,让他们俩来一个陪一下小西爸,她上午还得去病房查房。
小西他们放下电话饭都没吃就往医院里赶,两个人都去了。上午,医生来看了在门诊观察的小西爸,认为他可以出院回家了。办完出院手续已是中午,小西妈查完房也来了,得知情况后给儿子打电话叫他开车来接爸爸回去。
小西爸妈家是一栋六层老楼,没有电梯,家在六楼。小西爸去医院时是由小航背下楼的。背人下楼,只要能背得起来,就没问题,背人上楼就不一样了。下车后,何建国抢着背小西爸上楼。小西爸上了点儿岁数,有些发福,何建国才走到三层,就累得呼哧呼哧拉风匣一般。这时小航停好车赶了上来,小西爸过意不去,执意让儿子背会儿。何建国喘着粗气说没事别倒手了,一直把老岳父背进家背进卧室背到了床上。一切安排停当,小西妈在客厅里召集子女开了个小会,说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老年人还要久些。她的意见,在没请到合适的保姆之前,三个子女,轮流请假,在家里照顾小西爸。小航很为难,公司派他去意大利进行商务考察,这事他跟妈妈说过,不知妈妈是忘了还是让他放弃。于是提醒了妈妈一句,小西妈的意思是放弃,让他跟公司解释一下,让别人去。小航闻此沮丧至极。这时何建国开口了。
“妈妈,要我说,要是去美国什么的也就算了,意大利机会难得。他们搞建筑的,尤其需要去意大利开开眼。”
小航感激地看看姐夫,何建国宽慰他似的冲他一笑。
“如果他走,你们俩就得多做一些。别指望我,我科里那么多病人呢。”小西妈说。“你们俩”当然指的是何建国和小西。
“不用您不用您哪能用您?小西都用不着,我一个人就行。”何建国说。众人闻此一齐看他。“我是这样想的,我回来住,夜里我陪着爸爸;早饭我做;白天我中午回来一趟,爸爸的中午饭也就解决了。这样算下来,爸爸每天单独一个人待着的时间只有半天,半天就好办多了,把水呀小便器呀什么的都放到爸爸能够得到的地方,就没什么问题了。即使有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回来。”
“也好。这样的话都不耽误工作。”小西妈沉吟着就坡下驴。她本来担心的就是小西,不想让小西累着,正不知怎么说才好。之所以偏心眼,主客观原因都有。主观不用说,小西是她女儿,客观上,小西也不能再辛苦了,妇女流产对身体是一种相当的消耗。为掩饰偏心,她就得表示一下对女婿的关心,想了想,对儿子道:“小航,你走后把你的车给你姐夫开。”
何建国摆摆手:“这个我也想过了。从我们单位到这儿,路太堵,尤其上下班时间。为保险起见,还得自行车。自行车快骑半小时。我们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我早晨就把米饭用电饭锅做上,菜洗好择好,中午回来切切上锅一扒拉,半个小时足够,碗留着我晚上回来洗就行。这样还剩半小时,正好骑车回去。要是开车,就难说了。”
妈妈点了点头,脸上难得地露出对何建国的满意。不可能不满意,考虑得这么周到这么细。看到妈妈的神情小西别提多高兴了,这么些天来就没有一件高兴的事。按说,爸爸骨折是件坏事,没想倒因此解开了她生活中的一个大结,足可见世上之事没有绝对的好与坏。
小西、何建国回家来住。何建国说到做到,坚决不让小西受一点累。晚上,小西睡自己房间,小西妈睡小航房间,他睡在小西爸房间里临时搭起的一张行军床上。那床是钢丝床,年头久了中间有些塌,一夜起来腰酸背痛,他提都不提。夜里,小西爸那边一动他就醒,一有事就起,拿药拿水倒小便,耐心周到。早晨,全家人还睡着时他就悄悄起来了,一头扎进厨房里忙活。除准备早餐,还要淘米做饭把中午要做的菜准备好。中午,在公司匆匆扒两口饭骑车一路猛蹬赶回来做饭,待小西爸吃完后又一路猛蹬赶回去上班,令小西爸感动,令小西妈赞许。
眼瞅女婿没几天就黑瘦了不少,老两口商量着得抓紧时间找保姆了。事实上自打小西爸骨折保姆一直在找,没合适的。基本上是人家觉着他们不合适,人家不愿意照顾卧床老人,尤其男老人。也不能怪人家挑三拣四,都是些年轻小姑娘,照顾一个各方面都需要照顾的男性,于她们很是有一些不便。这个意外事件,再次把顾家一直酝酿一直未决的保姆问题重新提上日程。过去阻力主要来自小西爸,现在看全家尤其女婿为了自己如此操心受累,不能不改变主张,不能不屈从于自然规律:老了就是老了。今天摔了一下就骨折,明天还不知会有什么事,现有事现找人肯定不行。如同军队打仗一个理儿,宁可备而不战,不可战而不备。一俟真把这事提上日程,才发现找保姆远非易事。找容易,找合适了难,跟找对象一样。这天,老两口又为这事长吁短叹发愁,何建国心思一动,道:“要不,我给我们家打个电话,让他们在那边帮着找一个?”
小西妈闻此眼睛一亮:“好啊。知根知底的,也保险。”
周日。头天大风刮了一天,夜里风停,天被大风吹得一碧如洗,处处阳光灿烂。菜市场熙熙攘攘,阳光下,放眼望去,菜摊上一片红绿黄白褐,滴水沾露带泥,人们挨挨擦擦挑挑拣拣,顾小西和简佳穿梭其间。
现在周末成了简佳最难过的日子了。周六刮了一天大风她哪儿也没去,一个人在小屋里闷了一天。就是不刮风她也不知该去哪里,三十多了,同龄的“闺密”们结婚的结婚,同居的同居,交男友的交男友,很少有她这样的,彻彻底底地单着身,幸而大风给了她一个不必出门的理由。今天早晨醒来,一眼就发现了外面的好天气,心里头一阵绝望。这样的好天气一个人闷在小屋里,会疯掉的。可是,不闷在屋里,去哪里?商场?公园?餐馆?影院?一个人?形单影只?不是找刺激吗!这时她想到了一个去处,顾小西家。小西爸爸骨折,她一直没去看过,正好趁今天去看看。她是小西的朋友现在还兼着领导,于公于私,都应当去看看的。一直没去是因为不愿碰到那个讨厌的顾小航,前不久听说他去了意大利,正好。当下从床上跳起,以最快速度梳洗打扮——总不能踩着饭点上人家,私心里是想赶去吃午饭的——而后,在附近超市买了一大束粉色大朵百合花,一大提篮水果。到小西家正好碰上小西要出去买菜,于是把东西放下后陪她一块儿去。能够名正言顺地去买菜,也是种幸福啊。一路上,简佳跟小西絮絮叨叨不住嘴地说,到底昨天自己跟家里闷一天了。“……听说王方强现在都有孩子了,女儿,长得跟洋娃娃似的,夫妻俩关系也非常好。王方强追我追了三年,当时我也很喜欢他,要不是因为刘凯瑞——”
“当初喜欢你的人多了,不止一个王方强!”小西说,“小油菜多少钱?”后面的话是问菜贩。
“一块二。”
“这么贵!”
“大棚里的,上价就贵!”
小西挑油菜,简佳看着她挑:“我现在特别想过你这种日子,下班后买菜做饭,然后,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说话。我妈妈在的时候,我们家就是这样,那个时候,我放了学就往家跑,就喜欢回家。唉,真羡慕你,你多好啊!”
“你只要不嫌贫爱富,也能这么好。”
“我当初真不是为了钱才跟刘凯瑞!真不是嫌——”
“——真不是嫌贫爱富!”小西打断她接道,“真嫌贫爱富也没什么,恋爱结婚又不是做慈善事业,还非得爱穷的爱丑的才对才是心灵美!”
“可我真的不是——”
“为了表示你的‘真的不是’,你就把车房还给了他!没了钱有感情还可以,要是没了钱也没了感情,咱忙活了半天不就白忙活了吗?”小西把挑好的两把油菜搁秤上:“我还是那个意见,去跟他把汽车房子要回来,如果可能,那对钻石耳钉,也要回来!”
简佳有一会儿没有说话。不得不承认,小西的话有道理。从前她跟刘凯瑞好时,也是形单影只的时候多,他太忙,难得陪她,但那时即使没人陪,周末,一个人在设备齐全的别墅里听听音乐,看看碟,上上网,泡泡旋水浴,做点东西吃,或者什么都不干,就那样穿着棉布睡衣,在屋里走来走去地慵懒着,也是好的。感情没了物质在,总比什么都没有了强,当时一怒之下退车退房现在看真的不是明智之举。但是既已退了,再让她去把它们要回来,怎么要?说我跟你跟了六年,你得赔偿我——那不真成卖的了吗?事实上,刘凯瑞曾主动让简佳开过条件。那天,从顺义执法站回来把小西送走后,他把她送回了——什么呢——她的住处。显然他没有料到她的住处会是这样,这样旧,这样破。站在她的小屋子,他说了。让她开条件。一、他不会离婚;二、这种情况下若要继续他们的关系,她所要的条件。从前他可不是这么跟她说的,从前,他一直让她认为,婚姻将是他们爱情的结果。她冷笑一声后说,她的条件就是,结婚,生孩子。他说生孩子,可以。至于结婚,不就是一张纸吗?比如他妻子,倒是有那张纸了,得到什么了?一年里他有五分之四的时间不在家,过年过节不得不回家时,也属心不在焉。他妻子从那张纸里得到的只是温饱和名分,毫无其他乐趣,“性”趣都没有,他跟她分屋已然多年。……简佳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一字一字告诉他:那张纸不仅意味着温饱和名分,还意味着一个女人的感情能够得到社会的认可得到大家的尊重和祝福!这时刘凯瑞又搬出了他说了一万遍的陈词滥调:那是任何一个女孩儿只要想,就能实现的事情,而他给她的——这时简佳发作了,尖叫着把他推了出去,等于把钱及钱所能带来的一切,推了出去。
简佳跟小西买菜,看着走在前面的小西那副休闲家常悠悠然的样子,越来越觉着刘凯瑞无耻、可恨,要不是他,她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小西在水产摊前站住了,指着在黑塑料水箱里游的鱼说要一条一斤半左右的。趁鱼贩捞鱼,简佳又说:“小西,你说,他怎么能这样?明明不能跟你结婚,生骗,一骗就是六年。一个人怎么能这样自私?”
类似意思的话简佳从来了后就说,说了不下一百遍。关系再好再有同情心,同样的话听一百遍后,也得听腻了,至少是,没感觉了。“行了简佳行了,话说三遍淡如水,你这几句话,颠来倒去说多少遍了?”
“烦了?”
“烦了。”
“还朋友呢!”
“朋友也不能当垃圾桶使,什么馊的烂的都往里头倒,想不想知道祥林嫂为什么没有女朋友?”简佳闻此,把帮小西拎的菜往地上一放,掉头就走。小西叫起来:“简佳!……这么多菜你让我一个人怎么拿!……晚上也请你在我们家吃好不好?……你知道的,我们家何建国做菜一流!”
简佳这才站住,回头过来帮小西拎菜。

顾家的餐桌是那样的丰富丰盛,同时又是那样的家常温馨。
餐桌是圆的,而不是眼下时兴的西式长方的,那种餐桌不适合中餐。餐桌中间放一沙锅,沙锅里头是排骨莲藕,还有枸杞。菜有大葱摊鸡蛋、素炒油菜香菇、糖醋木耳香菜、清蒸草鱼。顺便说一句,那清蒸草鱼可说是做得完美之至,肉极嫩,味极浓,调料的味道似乎均匀浸润了肉的每一丝纤维,简直想不出是怎么做的。后来问了方知,原来在做之前,何建国要用调料把鱼先腌上两个小时,等滋味全进去了,才封好放微波炉里转,用高火,两面各转两分钟,同时炒锅热好油,把调料放里头烧开,而后浇到微波炉转好的鱼上,就会是这种肉嫩味浓的效果。饭是米饭,吃着香,闻着也香。原来何建国做米饭也有讲究,用两种米,东北大米和泰国香米。前者吃着香,后者闻着香,二者比例是,五比一。小西爸也上桌吃了,何建国坐他身边,一会儿为他夹菜,一会儿为他盛汤,眼到手到,体贴入微。小西尽可以自顾自吃她的,什么都不管。简佳看着这一切很是感慨。用世俗标准说,刘凯瑞比何建国成功,但是当这个成功人士不爱你、至少不肯用他的全部去爱你时,他那成功与你又有什么关系?都说,看一个男人爱不爱一个女人,就看他肯不肯跟她结婚,肯不肯把自己的一生同她拴在一起。自己当初太追求成功追求与众不同了,现在才知道,平凡夫妻,庸常生活,柴米油盐的琐碎幸福,是多么宝贵多么难得多么真实。
顾家门铃响了,简佳全没放在心上,她是这家的客人,来了谁都与她无关。何建国去开的门,来人是顾小航,大包小裹,风尘仆仆。由于意外,除了小西爸,屋里人齐刷刷站起。简佳更是惊得差点儿没把椅子推倒,她不仅讨厌还有点儿怕小西这个愣头青弟弟,生怕他会当众说出点儿什么来。与刘凯瑞的关系,不管她怎么为自己辩护,事情的本质也无法改变:她就是一个曾经被包养的第三者。小西爸妈对《我被包养的三年 》的书名都反感,何况对真人真事乎?而她尊敬他们,被所尊敬的人瞧不起,会令她难堪。这时,听小西妈问小航:“不是说去十五天,这才刚刚十天,怎么就回来了?”
“正事就十天。而后安排的全是玩儿。我这不惦着家里嘛,就提前回来了。爸怎么样了?”小航边说边向卫生间走,说是得先洗洗手。小西妈让他干脆洗个澡,他连声道:“不行不行,饿坏我了,这一个多礼拜在意大利我就没怎么吃!真不明白欧洲人在饮食上的想象力怎么会这么贫乏,除了面包就是肉,再就是一堆菜叶子。经常在路边上见到他们喝着可乐吃面包,也能吃得下去!”洗完手来到桌边坐下,深深吸了口气,说声“好香啊”!就抄起筷子开吃。
小西爸对儿子不满。“就知道吃!也不问问是谁做的!”
“还用问?咱家里谁能有这手艺。”转对何建国,“对吧,姐夫?”
“你姐夫这些天累坏了。”小西妈紧接着补充,二老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对何建国的感激,包括弟弟小航,也在用他的方式表达感激,小西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吃完饭,一家人围着茶几喝水说话,何建国在厨房里洗碗。简佳要去帮忙,被何建国推出来了。客厅里,小航打开了箱子,开始给大家派发礼物。先拿出一个小盒给妈妈,里面是一枚胸针,玫瑰造型,纯金枝叶,水晶花蕾,小西妈拿手上眯着眼睛看。“漂亮是漂亮,可惜我们整天穿着白大褂——”
小西不爱听,最不喜欢妈妈这点,十几年如一日的装束,从来不知道打扮,满脑门子除了工作简直就没点儿别的。她拿过胸针往妈妈前胸正中间别,边说:“下班的时候,休息的时候,讲课的时候,开会的时候,也穿白大褂?”别好了,远远近近地端详,“太好了!妈,您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美人儿?”
“你和小航比起你妈当年,差远了。”小西爸接道。不是讨好,是真话。
“所以呀爸,”小西很快地道,“娶一个美人回家,尤其是一个有事业心的美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全家人都笑了。笑声中,小航把一个长方形钱夹拿给爸爸:“爸,西服专用钱夹。”
小西爸接过钱夹,闻闻,看看,赞一声“好细的皮子”,便叫:“建国啊!”何建国闻声从厨房出来,小西爸把钱夹给他,“你拿去使!我一个退休的人,用不着穿西服了。”
小西挡住爸爸的手:“爸,建国不缺钱夹缺的是钱。要我说您把钱夹留下,要是钱上有富裕的话——”
全家人又都笑了。小航说:“爸!给您您就留着!姐夫有姐夫的!”从箱子里拿出一红底白十字的小盒给姐夫,“瑞士军刀。姐夫,这些天辛苦你了!”
“哪里哪里!”何建国忙把两只湿手在围裙上蹭蹭接过小舅子的礼物,取出细看,边顺嘴问了句:“这刀得多少钱?”
“呀,有你这样的吗?送你东西还问钱!”小西叫。
“我是怕小航花钱太多……”何建国解释。
“再多他已经花出去了!”
全家人再次大笑。简佳坐不住了,家人乐融融的气氛对外人来说是一种排斥,于她还是一种折磨——简佳没有家。她妈妈在她十四岁时车祸身亡,早晨一家三口一块儿出门上学上班,妈妈还说让她放学后按时回来,晚上给她烙韭菜合子。韭菜合子须现吃现烙,凉了就不好吃了。晚上回来,妈妈没了。六年后,父亲再婚。她父亲够不容易了,一直守到她上了大学离开了家才结婚。可是,人上了大学也是需要家的啊!如果说没有了母亲的家还能算是家的话,那么,有了后母的家,就不是你的家了,尤其是,当后母和父亲有了他们的孩子之后。如果不是家中的这个情况,她和刘凯瑞可能还不会纠缠这么多年。简佳起身表示要走,小西一把拉住她让她等等,眼瞅着就该给她礼物了,她得看看是什么东西才有心思送客。小航给姐姐送上一个路易·威登的手包,小西接过那名贵手包一句话说不出,只发出一连串惊叫:“天哪天哪天哪!”
东西这就算派发完了,简佳再次起身要走,这时小航才觉出有一点儿不妥,全家同时也有了同样的感觉。俗话说“见面分一半”,你小航从意大利回来,人简佳正好在这儿,你就算不“分一半”给人家,总得意思意思吧。可是,拿什么“意思”呢?小航在脑子里迅速搜索,想箱子里还有什么适合女性又必须是不太贵的东西,太贵了他心里会不平衡。最后,他送简佳的是一瓶香水,合人民币不到二百元。当时买它为它便宜,看着也还体面,用来以备不时之需,毕竟,他还要交女朋友的嘛。简佳当然无例外地推辞,小西接过去塞给她说给你你就拿着。何建国也过来凑趣说拿着拿着,简佳你现在是我们小西的领导了,日后还得请你多多关照。小西妈闻此一怔:简佳是小西的领导了?什么时候的事?在她的印象里,女儿工作上比简佳要强,强得多。小西妈自己是个事业心强的人,对子女当然也会有同样要求。她扭头看女儿,求证。
于是小西只好说了简佳现在是她们编辑室副主任的事。此事她没告诉妈妈是知道妈妈在意这些,会追根究底,那样的话,又要扯出何建国和何建国家。简佳哪里知道这里头的枝枝蔓蔓?赶紧对小西妈解释说小西是因为关键时刻在家保胎没有参加竞聘,否则,副主任一职绝对是小西而轮不到她。小西妈一听,脸当时就沉下来了。小西和何建国一看,心随即也沉下来了。
回自己家的路上——小航提前回来不必上班可以在家照顾小西爸几天——小西连声叹息,为建国这么多日子的辛苦付诸东流——在妈妈听说她为保胎未能参加竞聘的事后,脸上又现出了那种叫人害怕的冷漠。这还仅仅是她家这边的情况,还有他家呢,他家还不知道他家老二的孩子已经没有了哩!何建国一直没敢跟他家说,他说他不知该怎么说,为这个孩子他们家连老房都卖了,可想而知他们在这个孩子身上寄予了多大的希望。
小西和何建国没有乘车,沿街信步走,他把手插在上衣的兜里,她把手放在他兜里的手里,他的手刚好可以把她的手裹住,那手干爽温暖。二人走,无语,心头是不尽的愁。
“建国,”小西开口了,她一开口,何建国心一下子提了上来,似乎预感到她要说的是什么。她说的果然正是他怕她说的。她说,“建国,到时候你可不能把我给出卖了啊!”
“什么?”何建国装傻。
“你不能跟他们说我有问题说我保不住胎!”
“那我怎么说?”何建国机械地问了句。
“说你工作忙……”
“我工作忙和你生孩子有什么关系?”
“你没时间照顾我啊。”
“要这么说,我妈我嫂子肯定自告奋勇来伺候你。……”
“那你就说,咱们现在不想要孩子,想二人世界,丁克族。”
“那他们会说,孩子生下来,他们带到乡下去养,不妨碍你丁克。”
“那你什么意思?跟你们家说实话?说小西不能生孩子,她没这个能力,连母猪母鸡都不如,她怀上就掉怀上就掉,让他们嘲笑我,可怜我,看不起我?!”何建国更紧地攥住兜里他手里的那只小而软的手,一个字也说不出。片刻,小西又说了,“要不,你就说我不想要孩子。我不想要孩子,他们最多是生我的气,可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不能生孩子,他们会怎么想?噢,占着茅坑不拉屎,耽误我们家建国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不会的他们不会的!他们都是特别善良的人,不会拿这事挤对你!”
“这事儿没发生在你身上你根本无法体会!在他们眼里,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就不是女人。我以后见了他们,还抬得起头吗?”
“不能生孩子就抬不起头了?又不是封建社会,把妇女当生育工具!”
“是封建社会倒好了呢,让他们给你张罗一房小老婆生孩子不就完了嘛!”
“别这么悲观,大夫也没说不能治,咱们再接再厉。”
“再接再厉?咱们都多大了?还能再厉几回?有的时候,我都不敢往后想,往后一想,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你说我爸我妈老了,还有我和小航,我老了,我有什么?”
“我不也一样吗?”
“你当然不一样!你换一个女人就可以有孩子,我再换一百个男人也没戏,命中注定孤苦伶仃无儿无女!”
“别说得这么惨。你以前不是也说过不想生孩子吗?再说现在不愿意要孩子的人多着呢!”
“不想生和不能生是两回事!不想生,是不想;不能生,是没能力,一个没能力的人如果说自己不想,让知道底细的人听了,肯定得说,你也配说不想!”说到这儿,声音被泪哽住。自此,一路上,二人再也无话……
 楼主| 可可 发表于 2006-12-20 15: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柒章:
小西和何建国决定利用这段难得的闲暇,处理一下由于近期各方面忙乱而未能及时处理的事儿。首先就是,答谢刘凯瑞。人家与他们非亲非故,帮他们捞出那么一大货车来,当然得答谢。但是在具体怎么答谢的问题上,夫妻俩产生了分歧。
按何建国的观点,实事求是,不必非得送刘凯瑞东西,人家什么东西没有用得着他们送?按顾小西的观点,他有没有是他的事,我们送不送是我们的事。何建国说如果非要送东西,把小航给的瑞士军刀送他得了,省得另花钱买。小西说你包装都拆了怎么送?何建国说送东西又不是送包装。小西说现在送东西还就是送包装。何建国就说要不把你的路易·威登给他?你那包装可是好好的。气得小西大叫:你知道那包多少钱?
给人送礼是一门学问。
这天,周末,二人决定出去转转,看能不能受到一点儿启发找到一点儿灵感。两人在超市的货架中逡巡。何建国随手拿起一瓶酒,一看价钱,一千多,一千多送出去还不觉什么,遂摇头,把酒放下,试图再次说服小西。
“要我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小西一下子站住:“你是说我应该给人家刘凯瑞提两瓶矿泉水去?”
“你这个人!……我是说咱们不必没事找事,反正以后也不见得再来往。”
“就算以后不来往,这次呢?这次人家帮你忙就算白帮了?人家帮你们村把那么一大货车捞出来——”
“那对他不过是举手之劳。”
“是是是,他是举手之劳,问题是,需要他举这手的人太多。老少边穷地区不说,光咱北京,看看,满大街都是!所以,人家向谁举手不向谁举手,是有选择的,要是见个需要的就举手,人早举不动了。”
“咱不是表示感谢了吗?”
“得落实在行动上!”顿顿,“这是为你们家办事,你得出钱。”
“咱别那么庸俗好不好。表示感谢有很多种方法,为什么非得送东西……”
“那你说怎么表示,你说!”
何建国认真想了想:“请他吃饭吧!”心里想的是,既然非得花钱,送东西就不如吃饭。吃饭时说说聊聊,可以加深一下感情,以后真要再有事,也好张嘴。那人是个办事的人,投点儿资投点儿时间,值。小西问他去哪儿吃。他又想了想,“我们单位那儿,有一东北杀猪菜,怎么样?”
小西脸上笑笑地:“便宜吗?”
何建国使劲一点头:“分量也足!一个鱼香肉丝才十二块,冒尖的一大盘!”
“我就知道。在那种地方请,请还不如不请!”
“有包间!”
“那也叫包间?那叫没有窗户的隔断!”
“关键不是为吃——要不,阳坊涮肉怎么样?”
“还不如老家肉饼呢。”
“也行啊,像刘凯瑞这种人物,什么没吃过?没准龙虾象拔蚌早吃腻了……”
“给你个竿儿你就往上爬啊!”小西叫起来,“跟你说,不——行!你说的那种地方,统统不行!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怎么叫不要脸?噢,请得便宜点儿就叫不要脸?”
“人家给你个西瓜你还人个芝麻,人家涌泉之恩你以滴水相报,那就叫不要脸!”
“什么涌泉之恩?谁没个求人的时候?”
“所以啊,你得为你下次的求人考虑啊。这次请刘凯瑞吃饭,整个儿就是为你们家请的。你们家啊,就像那把什么剑在咱头上悬着,保不齐哪天就掉下来出点儿事!真有事怎么办,现烧香现磕头?”
“那你说请什么,请什么不丢你的脸。”
“太贵的就算了,你也出不起。港澳中心,西式自助,一百九十九一位。三个人不到六百块钱。”
“我不去。”
小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为省一二百块钱,你不去让我一人去,一男一女?”
何建国态度诚恳:“我相信你。”
小西连声冷笑:“你相信我?你相信我我还不相信我呢!真是奇了怪了,当初怎么瞎了眼找了你这么一个葛朗台、窝囊废!”说罢扭头就走,被何建国一把薅住。
“行行行!请请请!但是——”
何建国的“但是”就是,都向后各让一步:在港澳中心请刘凯瑞,何建国出钱,顾小西出面,时间由刘凯瑞定。
…………
建国爹来了,一个人蹲在小西家门口抽着烟,等。弄得一层楼都飘着一股子刺鼻子的劣质烟臭味。小西下班后还没回来,何建国回来一看到等在门口的爹,心就不由得沉了一沉,一是不知爹来又为啥事;二是生气,家里又不是没装电话,来前怎么就不能先说一声,问一问这边情况,是忙是闲?今天幸亏是他先到家,还可以跟小西说他爹来前打过招呼,要是小西先回来呢?又是一个话把!
父亲见面的第一句话就问:“你媳妇呢?”得知上班还没回来一下子就急了:“她不在家保胎了?”何建国假装没听到这话开门让父亲进家,父亲在他身后不依不饶唠叨:“建国,这胎一定得让她保住,我找人算过了,是个男娃!”他进厨房做饭,父亲就在厨房门口唠叨:“三十不立子,四十不发家。你三十多了,该有儿子了……”
何建国实在听不下去,转移话题问爹来啥事,不想还是没能把这话题给转移了:他爹这次来还就是为了这事。前不久他们上观音娘娘庙给老二媳妇肚子里的孩子求了个长命锁,这次来专为送长命锁来的,同时,还给他们带来了四千块钱。说他们有困难,先用着,将来他们富裕了,再支援家里。来之前之所以没打招呼,也跟这孩子有关。一是想小西保胎肯定在家,二是怕打了招呼他们还得准备啥,不想在这时候给他们添麻烦。话到这份上了,何建国就不得不说了,小小心心地说:“爹,给你说个事啊?”
建国爹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停下筷子——当时他们正在吃饭——瞪大眼睛看建国。何建国咳了一声,“爹,那个孩子,没了。”停停补充,“小西给,做了。”话是按照小西的愿望说的,她说过,她宁肯他们恨她,也不愿他们嫌弃她可怜她。
建国爹当下就蒙了。晚些时候小西打电话来说加班,如果晚了就不回来了直接回妈妈家了。何建国没敢跟她说他爹来了的事,告诉她于事无补,徒然使她不快。这天夜里,父亲睡在卧室他们的双人床上,建国睡客厅沙发。很晚了,还听父亲在屋里咳嗽,吐痰……
次日,何建国上班走后,建国爹一人在家里越想越气,拔腿出门,去小西妈医院找小西妈,怀里揣着从观音娘娘那里求来的长命锁,心窝里揣着一腔子老泪。小西妈今天出专家门诊,诊室外乌泱泱的人,照例有很多人从外地赶来,花钱住着旅馆,等小西妈的门诊日,小西妈一周只看一上午门诊。这会儿桌旁坐着的是一个四十岁的男病人,形容极为憔悴,身后站着一男一女。看他们的服装举止,像是从农村或县城来。小西妈看检验报告单,那三个人看她的脸。片刻后小西妈抬头对桌边的三个人说病人可以出去了。病人身后的一男一女对视一下,男人示意女人带病人出去,等他们出去后,小西妈对男人言简意赅——不得不言简意赅,外面还有那么多病人——小西妈道:结肠癌晚期,已有转移。咋治?手术。手术得多少钱?一万左右。做了手术能活多久?一年。不做呢?半年。男人还想说些什么——他似是病人的兄弟,二人长得颇有几分相像——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因为下一位病人已经进来坐下了,坐下就急急忙忙向小西妈述说病情,小西妈边听边翻看病历,全部精神已集中到了她的这一个病人身上。那个男人又站了一会儿,只得悄悄退出。是在小西妈写病历时,那个病人的女亲属又进来了,她要亲口问一问是不是做了手术只能活一年,她是病人的妻子。小西妈说是,又说,做不做手术,你们考虑。女人眼圈当即红了,愣片刻后,出去了。花一万块钱多活半年,太贵。一万块钱是他们几年的收入,家里头还有孩子。生命是有价的。
建国爹就是这个时候到的。他先去的小西妈科里,科里人说吕主任今天看门诊,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如果不是之前曾来过医院几次,打死他也找不准地方。一栋栋的楼,一道道的走廊,一堆堆的人,看着都眼晕。到诊室后他问门外护士外一科吕主任是不是在这,护士点头说是,他扭门就要进去,引来一片抗议声:“排队!说你哪!排队!”还有一多事的小伙子冲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他狠狠把胳膊从小伙子手里抽出,同时狠狠地对众人宣布:“我是吕主任的亲家!”
但他被“亲家”轰了出来。亲家根本就不想听他说什么,或者,不许他说。他刚挤进去对她说了声:“亲家母,你好啊?”她就说她正在看病人,有什么事等她下班再说,而后不由分说吩咐护士找人,“把这位老人带到我们科去。请护士长帮着开一下我办公室的门。”建国爹还要说什么,在候诊病人愤怒的哄声中,被护士边推边带劝带吓地给弄了出去。
建国爹在小西妈的办公室等,随身带来的一包烟抽完了好久后,小西妈才回来。态度比刚才客气许多,说一块儿在这里吃点饭吧,边吃边聊。本来建国爹在门诊被小西妈的气势和那里的阵势弄得挺沮丧,还有点胆怯,小西妈这一客气,反倒把他胸中的那腔怒火重新点着了。“亲家母,俺不是来吃饭的!”他一字字道。小西妈坐下,极力不去看满地的烟灰和痰渍,冷静等待下文。他接着道:“亲家母,你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你给说说这理,你闺女怀了孩子,你怎么能让她说做就给做了?我们建国,三十二了,好不容易怀上个儿子,你们说做就做了,连跟俺们说一声都不说!……”
小西妈听得一头雾水,说做就做了,做什么了?正想问问,有人推门进来说:“主任18床情况不好。”小西妈便什么都不再问撇下建国爹起身就走。建国爹一人在屋里等了又等,没见小西妈影儿,也没有人来招呼他,肚子也不争气,饿,早上饭晌午饭都没吃,只好走。走时把门狠狠带上,留下屋子里一地的烟头、烟灰和痰。

建国爹出事了,在饭馆吃饭时出的事。出门走得急没带家门钥匙,肚子又实在饿得不行,就去一个小饭馆吃点饭垫垫,怕费钱都没敢敞开了吃,一个菜三小碗米饭吃个半饱,就要十五块钱,十五块钱在老家,够一家子吃三天。吃完了一掏兜,没钱!不知是没带还是被人偷了。跟伙计说伙计不信,跟老板说老板也不信。说是像他这样蹭吃蹭喝的他们这见多了,拿钱走人,没钱,就跟这待着。为警示所谓的建国爹的同类,还拿绳把建国爹拴在门口的树上,脖上挂块牌子,牌上写字说这就是吃饭不给钱的下场云云,引来众多人围观,指指画画说三道四,令建国爹死的心都有。后来一个中年妇女看不过眼,问建国爹有没有家里人电话她可给打个电话,这才通知到了何建国。何建国接到电话就往这边赶,路远,堵车,他情急之下给小西打电话让小西先过去,小西单位离那里近,小西这才知道她亲爱的公公又来了!
小西和何建国几乎是同时赶到了那家饭馆。在门口没见到建国爹,他们到饭馆里面找,一个服务员迎上来搭讪,没容他开口何建国劈头就问:“人呢?”服务员一时没明白,何建国大吼一声,“问你呢,让你们扣这里的那个老人呢?”吼得所有人都向这边看,小西禁不住满脸发烧,下意识向旁边闪开了一点,拉开了与何建国之间的距离,向大家表示自己与这人没什么干系。服务员这才上上下下打量了何建国一番,回头吆喝了一声什么,随着这声吆喝,一下子从后面出来了连老板带伙计好几个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开餐馆光菜做得好是不行的,没有一点对付地痞无赖的实力和经验是不行的。两军相会。一方让交人,一方让先交钱。何建国一听二话不说,当胸一把,揪住了显然是老板的那个人的领子——小西见状也顾不得脸面了,顾不得向众人表示这一切与她无关了,她深知如果动起手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边掏钱包边冲到何建国和那人之间问多少钱,问清多少钱后付了钱,同时,使劲把何建国的手从那人的领子上扒了下来。那人整整歪了的衣领,斜看何建国一眼,说声“站这等着”,向后面走去——直到这个时候,那人还没有意识到他逃避了一场什么样的灾难,否则,他就不会对何建国如此轻视,傲慢。何建国哪里肯听他的,跟在他的后面就向里走,几个人上来试图拦他,被他左右一扒拉,扒拉到了一边。
——建国爹蹲在操作间的一个角落里,要不是好心人干涉,这会儿,他还在外面拴着呢。虽说觉着丢脸,但也不觉着人家无理,吃饭给钱天经地义,他吃了饭没给钱,人家这么着对他,也是该着的。这时他听到了儿子的声音:“爹!”他抬起头来,是儿子,儿子来了,儿子旁边还有店里的老板和伙计。他没敢马上站起来,店里人还没有发话哩。他怯怯地看店里的人,巴巴地等他们发话,那神情几令何建国心碎,大步上去将爹搀起,许是蹲久了的过,爹一个趔趄,差点没有摔倒,搀着父亲何建国低低地道:“爹,我们走。”他也不想多事。
爹不走,自是看店里的人,眼睛里有胆怯也有讨好,嘴里一个劲儿对儿子道:“钱给人家了吗?”
“走吧走吧!下回记着啊,吃饭带钱!”那个老板样的人终于发话了。
父亲这才如获大赦般捣蒜一样点头,何建国不由得闭了闭眼。父子二人向外走。如果店方见好就收到此打住,这事就算完了,孰料在父子二人走到操作间门口的时候,他们不知是谁在身后兴犹未尽骂了一句:“傻逼!”是笑着骂的,那一声笑,将城里人对农村人的蔑视将他们在农村人面前高高在上的优越暴露无遗。何建国一直全力压制的怒火一下子喷发而出,他站住,一个车转身,阴着脸问:“谁?刚才是谁?谁骂的?”所有人都向后退,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他们都读出了何建国眼中的狂野。何建国向前跨了一步,再次问,“说,谁?!”
这时小西挤了进来:“走走走!……爸,建国,我们走!”
何建国一把把她推开:“你走!带咱爹走!”
小西的出现使紧张的空气缓和了一些,一个傻小子许是立功心切,看老板一眼,鼓了鼓勇气问何建国道:“你什么意思?想打架吗?”
何建国根本不回话,冲着那脸就是一拳,那人应声向后摔去。老板躲在几个伙计后面嚎叫起来:“上!上啊!”几个伙计试探着要上,小西一下子插在了双方中间——万一何建国把人打伤打残打死,那事儿可就闹大了去了!“你们行了!知不知道擅自扣人是违法行为?”
老板躲在伙计身后道:“骗吃骗喝是不是违法行为?”
何建国把小西扒拉到一边:“谁说的?刚才的话是谁说的?”
小西又把何建国拉到了一边,对对方道:“老人跟你们解释过他的钱丢了……”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就算不是真的你们也无权扣人!”
何建国再次把小西扒拉开:“跟一帮流氓你废什么话!”大步上前,一手一个扒开几个伙计,把后面的老板揪了出来,“你是老板吧?”
老板吓得声音发颤:“你,你想干什么?”
这时小西大喝一声:“建国!见好就收吧!丢脸还没丢够啊!”
建国爹闻此脸上僵了一僵。
回到家后,待建国爹睡下了后,夫妻二人爆发了一场空前大战。
“……你爸摔了,我端屎端尿里里外外地伺候,晚上连个囫囵觉都没睡过。你对我爹呢?这才劳你大驾找了他一下,就唠叨个没完没了了!”
“说话要凭良心啊!是就找了‘一下’吗?你看你爸惹的那事,今天晚上要不是我,你们爷儿俩现在都得蹲局子!”
“得了!别危言耸听了!你不就是嫌我爹来没给你打招呼吗?他不打招呼有他的考虑,他不想让我们额外为他准备什么,他想来看看你放下东西就走,他给我们带来了新鲜小米,带来了四千块钱还给你买了鸡!……”
“看我?哈!何建国,你爹他是来看他的孙子!”
“就算是来看他孙子,有什么错吗?”
“我说他错了吗?”
“你就是这个意思!……顾小西,你看你们家为我们家做点儿事,哪怕就是你们动动小手指头那么大一点儿的事,我们家就得感恩戴德,铭刻在脑海里,溶化在血液中,没齿不忘。可是,你们家,无论我们做什么,你们都觉得是应该的!我们家生来就是该着给你们家服务的,有一点儿没服务周到都——”
“何建国!不就照顾了我爸几天吗这就挂在嘴皮子上没完没了了!我们家给你们家办多少事你怎么不说?别的不说说我妈。我妈是什么人?专家,教授,权威,是多少病人需要、渴求的人物,全国各地的病人!你爹可好,说来就来,来了就下任务。自己来还不算,恨不能把你们全村人都招呼上,给我妈添了那么多麻烦……”
“那么多麻烦——哪么多麻烦?比你爸的麻烦多多少?这么大岁数了不说小心一点儿把腿摔了一个月不能下床——”
“哈!照顾了我爸两天你可有功了啊!”顾小西气得眼睛发亮,“跟你说何建国,没你,我们家的地球照转!大不了,花钱请护工就是!”
“对对对,我在你们家眼里,就是个护工。你们家人高贵,我们家人低贱,你们让我们家办事是应当应分,我们求你们家办事是额外要求!”
“我们家让你们家办事?我们家什么时候让你们家办过什么事?”
“我就是我们家的人,让我办事就是让我们家办事!”
顾小西被噎住,双目圆睁瞪何建国片刻,猛地跳起,穿外套,换鞋,开门,关门,旋风一般消失。她那边刚走建国爹紧接着从屋里出来,明显一直在门后听来着,令何建国反感,很想说爹两句,但即刻想起老父亲下午在外面受的那场羞辱,便一个字也说不出了。这一天的经历,使父亲骤然间又老了许多。父亲在他身边坐下,说了儿子所不知道的他在医院里的遭遇。最后道:“你那个丈母娘撂下我就走,一撂就是几个小时,中间都没过来问一问!”
“爹,她就那么一人,平常对小西她爸,也那样。小西她爸骨折,她一天假没请。她工作确实忙。”
“她对她自己男人咋样,我不管,但是她对你爹我,就不能那样。她这是看不起咱家!”何建国不吭声了。建国爹继续说,“这可真是,狗养的狗随鸡养的鸡随——有啥样的娘就能养出啥样的闺女!……建国啊,你看你那个媳妇,孩子都敢说不要就不要,将来你爹老了,还能指着她养老送终?你爹你娘要有个病啊灾的,她能到跟前伺候着?你看我这还没让她伺候呢,她见了我时的那个脸,拉得有个驴脸长,叫都不愿叫一声!”
“她叫了,我都听到了,声音比较小而已。她就这么一人,内向,不爱说话。”
“你爹是没有文化,可你爹的眼睛不瞎。就你那个媳妇,不爱说话?她爱说着哪!她呀,是不爱跟我说话!”何建国无言以对,眼圈发红,掩饰地去厨房拿了瓶酒,问爹要不要喝两口。建国爹摆手让他别打岔,“建国,我知道你心里的滋味。自己的媳妇,不给自己生娃,那说明啥?说明她看不起你!你要争气。替爹争气,替自己争气。这男人要是争气,就有的是女人肯给他生娃,这男人要是没出息,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就得成绝户!”何建国就着瓶子喝了口酒,爹继续说,“二小子,咱何家村有一句话,看子敬父,看父敬子,知不知道是啥意思?”
 楼主| 可可 发表于 2006-12-20 15: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如果儿子有出息,他的父亲就会受到尊敬;如果父亲有能耐,儿子就会得到重视。”
建国爹点点头:“你看亲家母对我的态度,就是他们对你的态度。他们根本没把你夹在眼里。”
何建国又喝了口酒,眼睛红红地对爹说:“爹,是儿子没出息!等儿子出息了,看谁还敢怠慢您,欺负您!”这个“谁”里已不仅是小西及小西家了,还包括下午小饭馆的那帮人包括一切小瞧农村人的城里人!说罢,他一仰脖,把瓶里剩下的酒?进了嘴里……
此刻,无处可去回了娘家的小西也很不好过。要是她事先知道她那位公公今天还到医院跟妈妈闹了一出,打死她她也不会回家来,妈妈今天真的是火透了。
“又冲人家说什么我是他亲家!是亲家怎么了?是亲家就可以无视规矩无视他人无视他人的利益了!”妈妈说着,叭,一掌拍到了桌子上,“谁给他的这个权利!!”气得眼圈都红了。
“对不起……”小西嗫嚅。
“光对不起就行了吗?”
小西带着哭腔喊起来:“那你让我怎么办啊?!”
小西爸赶紧出来打圆场:“建国父亲来有什么事?”
小西妈一挥手:“不知道!”又对女儿,“跟你说啊小西,这个事处理不好,要么,你跟他离婚;要么,你跟我们断绝关系!”
一家人愣住。

第捌章
编辑室在开选题会,主任出差,会议由副主任简佳主持。会议本应九点半开始,简佳不动声色找了各种借口,拖到十点,顾小西仍没有来。再拖就不合适了,别人该有感觉了,每人都有自己的安排。于是只好开会,顾小西的位子空着,非常扎眼。顾小西是编辑室的主力编辑,又是简佳的朋友。这次简佳上去了而顾小西没上,人们嘴上不说,心里头肯定等着看热闹呢,看她俩如何相处。此前简佳一直低调,以为低调就能够换来对方的配合,既能保证正常工作的开展又不致破坏朋友关系。自她上任来,小西因身体原因没怎么正常上班。正常上班以后,简佳才发现她所有的想法都是一厢情愿。难怪有人要说:“上级与下级之间,领导与被领导之间,很难成为有深度的朋友。他们的关系被地位制约住了。而朋友不仅是平等之交更是自由之交,即使上下两者都渴望成为知心朋友,则必须冒这样风险:不但没成为朋友反而连上下关系都破坏了。”那次在小西家,方知小西没对家里说她升任副主任的事。没说有两种可能,一是她不在乎;二是她很在乎。现在看,是后者。会议开了近一个小时,最后由简佳做总结。
“我个人意见,《 书边枕边 》还是用大三十二开,封面用铜版纸,内文用轻胶。我的直觉这会是一本前景不错的书……”
顾小西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进来后径向她的座位走,对编辑室的现场领导连个解释都没有,招呼都没有,示意都没有,整个就是如入无人之境!于是人们开始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简佳,尤其是年轻人,那目光里所含的复杂成分令简佳如坐针毡。简佳性格表面绵软,内里刚烈,忽然地,她生气了,直直看着小西,清清楚楚地问:“小西,你怎么来晚了?”
小西愣了愣,她没想到,于是话就脱口而出:“睡晚了。多睡了会儿,困。”引来一阵窃笑。
简佳不笑,认认真真一字一字道:“是吗?下次注意,可不要再晚了哦!”
小西呆住。一时决定不了是就这么坐下,还是甩手一走了之。编辑室开会迟到是常有的事,往往是在一说一笑间就过去了。简佳显然是要拿自己开刀了,以树立自己的权威。刚才她对简佳所有的回答都是实话实说:睡晚了。多睡了会儿,困。事实上岂止是睡“晚”了?应当说是睡“早”了!她直至凌晨三点才睡。妈妈对她和何建国的关系,从他们结婚前就不看好,但到底是知识女性,有看法归有看法,在做决定的时候,还是充分尊重了她个人的意愿。所以昨天晚上妈妈不容置疑的态度在让她震惊的同时,也恐慌,要么何建国,要么父母,二选一,叫她怎么选?从前,跟何建国有事了,她就跟父母说;跟父母有事了,她就跟何建国说。现在,叫她跟谁说,跟何建国说吗?那无异于雪上加霜。夜里,躺在床上烙饼一样地辗转反侧,一直折腾到凌晨。如不是妈妈、小航上班走的动静吵醒了她,使她于半睡半醒中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有个会,同时想起是简佳主持会,她肯定来都不来,事后打个电话就完了。过去对主任,她都是这样干。出版社编辑坐班制度不严,基本上都是各自为政。有时开会,你有事都可以不去,最后让业绩说话就是了。小西来,很大一部分是为了配合简佳的工作,她刚上任,自身条件又不是特别过硬,格外需要她这样强势朋友的支持,却不料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她倒得寸进尺了,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了!
办公室里静极。
几秒钟后,小西做出了决定,重新拎起放下的包,转身向外走,咣,摔上了门,任身后人们嘁嘁喳喳窃窃私语。
简佳强做镇定继续开会,吩咐一男生道:“小毛,你去印制部门,跟他们一块核算一下《 书边枕边 》的成本,等主任回来,我们再做最后决定。”小毛答应了,也去了。绝不是简佳过敏,她的确从小毛的声音态度中听出、感到了他对她的某种颇有意味的轻慢。
这天,小西没去上班。躺在妈妈家她的房间里发愣,很困想睡,睡着了就不会再有烦恼,却睡不着。她感到自己的人生进入了一个空前的低谷,事业,婚姻,爱情,亲情,友情,统统的不顺。
小航回来了。半下午就回来了。从前他不到下班时间绝不回来,常常是,下了班都不回来。二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大部分如此,即使没有朋友陪宁肯一个人在外面瞎转,也不愿意早早地回家面对父母。为此小西没少嘲笑他:是不是待在家里就觉空虚无聊就觉着自己被社会抛弃了?这天却回来得这么早,说是回来拿什么东西,而后,就到了姐姐房间,拉过桌前的椅子,在姐姐床边坐了下来。小西问他是不是有事。他说没事,就是回来拿东西,看姐姐没去上班,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了。于是顺理成章地,小西跟他说了今天发生在办公室里的事儿。小航听了后认真道:“姐,我客观地说,这是你的不对。在其位谋其政,人家简佳没有错。”
“你怎么总是替别人说话!”
“我是替你着想!……姐,不管她怎么上去的,能力如不如你,她现在是你的领导这是现实。咱得面对现实,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你什么意思?让我去讨好她?”
“干吗要说得这么极端?难道除了作对和讨好,就不能有一个平和的实事求是的态度了?”
在小航说这些话时,不,他在她床边坐下来时,小西心里就有过问号的,因为这不正常。但由于她当时心里的事情太多,没顾上多想。那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在事后回想起来、一一对上号的。
小航这天表现得格外耐心——如果不说他多事的话——甚至还对姐姐引经据典:“姐,你听没听说过这样的一种说法:‘一个领导可以与距自己很远的下层某人成为知己,而与身畔的人只能成为同事;一个朋友会为另一个朋友升任领导而欣喜,而升任领导的人却为如何与旧日的朋友相处而苦恼。’我说这些的意思是,简佳不容易!”
也是事后想,这天小航绝对是有备而来,否则凭他,一个搞建筑的,脑子里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现成的格言名句?当时小西没顾上多想,只是烦,烦小航的喋喋不休,更烦他莫名其妙地老为别人说话。后来她才知道,那个时候,简佳对小航来说,已不是“别人”了,是“自己人”了。那天中午,小航和简佳例行地通热线电话,当时就听出了简佳情绪不对,于是问她怎么了,于是简佳哭了。从小西甩手走了后,简佳一直没事人似的把会开完,完后处理各种事情,然后吃午饭,一直镇定。她已下决心把这事压在心里,不仅不提,想都不想。不料一听到小航的声音,所有的决心顷刻间土崩瓦解。小航了解了事情原委,就回家来了,回家替他的简佳做说客来了。他们都到这程度了小西和小西爸妈之所以一点感觉没有,恰恰是因为觉着这样的两个人之间一点可能性没有。且不说女大男小,也不说简佳六年的恋爱史性史,单只说小航的爱情观,一个最反感物质女孩儿的爱情至上的唯美主义者,怎么可能与简佳这种傍大款未成的女人走到一起?
能够发现弟弟和简佳的隐情还得感谢刘凯瑞。
这天小航走后,小西接到了刘凯瑞的电话。说他今天晚上有时间,可以赴顾小西的港澳中心之约。小西没情绪,但还是咬着牙答应了。就算与何建国真的分手,她还得做人,做人就得信守承诺。
港澳中心西式自助的十二号台前,刘凯瑞在等顾小西。他之所以接受了顾小西邀请,是为简佳,是想从顾小西那里听到一点有关简佳的消息,简佳的一去不回头令他极为失落,越来越失落。昨日深夜无眠,自己看碟,那碟是简佳向他推荐的买来后一直没看,片名叫《这个杀手不太冷 》。刘凯瑞家中有一个所谓的“家庭影院”,液晶大屏幕,环绕立体声。妻儿在楼上睡了,他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影院”里看那个关于成年男子和十二岁少女的爱情故事:片中小女孩儿向杀手利昂示爱,利昂因这之前女孩儿曾有事相求而无法相信那爱的纯粹,小女孩儿为证明自己的爱拿枪顶住自己的太阳穴开了枪,在扳机扣动的一瞬,利昂扑身向前推开了枪口……当片中小女孩儿热泪滚滚的时候,刘凯瑞也热泪滚滚。他也曾像利昂不相信小女孩儿一样地不相信简佳啊,爱她,却不相信她的爱。简佳退车退房的决绝对他的杀伤力如同小女孩儿向自己脑袋上开的那一枪,猛然间使他懂得了对方。但是,他却没有利昂的矫捷身手,在枪声响起的同时,将危险推开。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补偿。作为一个儒雅风流资产过亿的四十岁男子,他不缺来自异性的爱,缺的,是爱的纯粹。不是没有想过听从简佳心愿为她离婚,也试着给简佳发短信透露了一点这个意思,如石沉大海。没有了简佳,才痛彻感到了简佳的存在。从前,他们好的时候,也是离多聚少,但是彼时此时全然不同。彼时,不管他人在哪里,在天上,在国外,他的心里有,也知道她的心里有。一下飞机,一打开手机,第一时间,就会看到他想看到的文字。关心的,娇嗔的,诉说的,琐琐碎碎嘟嘟囔囔的……而今,没有了,全没有了。现在想,简佳当初向他推荐《这个杀手不太冷 》是有用意的,怎么就能被他粗心地忽略了呢?深夜,看完碟后,他就给简佳发了电影观后感,仍是石沉大海。顾小西跟他约的是七点,他提前一刻钟就到了,他对这次约会寄予很大希望。他到时顾小西还没有到,他一个人拿一份酒店的地产杂志,慢慢翻着。偶尔抬头时愣住了,餐厅门口处,简佳和一个男青年说说笑笑走来!
——简佳一袭黑长裙,脖子上一串白珍珠项链,此外再无任何饰物,却透着耀眼的华贵,比他记忆中的还要漂亮。刘凯瑞阅人无数,进一步说,阅漂亮女孩儿无数,比简佳更漂亮更年轻的有;但是,没有谁能像简佳,使他如此长久地动心不倦。光有长相那叫“第一眼美女”。遥想当年杨玉环,从进宫到死,集千万宠爱于一身,仅凭长相,没点独特的东西,怎么可能战胜后来更新鲜更年轻的美女,使那个李隆基看她第一眼还想看第二眼第三眼第无数眼常看常新?简佳就属这类美女,除了美貌,还有其他,比如她的生动柔韧,她的情趣学识。先天加上后天,那就是如虎添翼,没有内涵的美仿佛一精美摆件儿,看长了就习惯了,习惯了就熟视无睹了。简佳不。她的漂亮是生动的,由外而内的,有丰富心灵支撑因而变化无穷的,令他常看常新百看不厌。
那男青年走在她的旁边,下着牛仔裤,上着粗条绒的休闲黑西装,里面是白衬衫,看上去年轻俊朗潇洒阳光。总而言之,至少在表面上,非常般配。两人刚出现在餐厅门口,就吸引了不少欣赏的眼睛。刘凯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他们走到了六号台,相对坐下,男青年显然正在跟简佳说着什么笑话,引得简佳大笑不已。怪不得呢,一直不理他,原来是有替补队员了,心里止不住阵阵泛酸,同时自嘲,想不到他刘凯瑞也会有为了个女人吃醋的一天。由于过于专注,顾小西到来时他便没有注意,直到对方唤他一声,方如梦中醒来。顾小西笑问他看什么呢,他做若无其事状,笑指六号台方向说看简佳呢。于是小西也扭过头去看,刹那间呆住,那男青年不是别人,是她的弟弟顾小航,与简佳说说笑笑如情侣一般!
刘凯瑞立刻从顾小西的神情中发现了异样,接下来,便知道了那个男青年是谁名谁,心中立刻释然。刘凯瑞曾听说过顾小西的这个弟弟,一个二十多岁的打工仔,那哪里是他的竞争对手?简佳现在可能会为他的年轻他的外形吸引,总有一天会明白,年轻和外形没有任何的实用价值。这就是为什么漂亮女孩儿终归要属于成功成熟的男人、漂亮男孩儿也可能会属于成功成熟的女人的缘故。因为,漂亮年轻只有在及时转换成另外一种形态的时候,才有价值。
这工夫,顾小西脸色铁青向那边走去……
严格说来,简佳能同小航走到一起,小西在客观上是帮了忙的。那次,为小航送她的那瓶香水,她托小西回赠了小航一个水晶的八音盒,法国货,说是有需要时,小航可送给他的女朋友。当小西把八音盒和简佳的说辞一并带给小航时,小航便被简佳的聪慧和人情练达折服,人家完全明白他送她香水是怎么回事呢。收到东西后总得有个表示,于是给简佳电话,电话通时,简佳那边的声音急促得可以:“小航我不能跟你说了我窗子掉了得赶紧找人修家里给吹得乱七八糟!”小航听说是窗子掉了,倒吸口气,让简佳待家里别动他马上找人过去。放下电话后开车去工地上找了两个工人赶了过去,实际情况比想象得还要严重,是整扇窗子掉了,北京著名的大风黄沙呼呼地由此灌入,书稿满屋乱飞,小航到时简佳正一个人徒劳地东扑西奔顾此失彼。小航和工人一块儿替简佳安窗子,镶玻璃,收拾屋子,简佳边给他们端茶倒水边对小航自嘲:“落魄吧?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跟我个人的虚荣心有很大关系,一心一意想嫁给一个有钱人——”这时小航打断了她——当一个人把自己踩到底踩到泥里,就会令人宽宥同情——小航打断她说这没有错嘛。简佳说是,想以青春做资本为自己换取一个好的前程,是没有错,连政府都没有制订禁止傍大款的法律。可是,问题是,你的眼睛除了看到钱外,还应该看到一点别的。说到这她问小航知不知道“红拂夜奔”的故事,而后就给他说了这个故事。说红拂要按照“向钱看”的思路,踏踏实实傍着杨素就挺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结果,跟着李靖跑了。杨素是谁?隋末的大贵族,那时要是有福布斯排行榜,头几位里就得有他;李靖是谁,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后来跟着李世民造反成功被封为了卫国公,红拂这才跟着夫贵妻荣,被册封为韩国夫人。说到这里简佳极尽辛辣:“所以呀,女人要真想嫁英雄,就该向人家红拂学习,长一双慧眼,沙里淘金,别一天到晚尽想着挖别人的墙脚摘桃子。你也不想想,人家几十年风雨同舟过来的,家里多半有一个红拂,哪能轻易地被你挖走?”小航为她难过,说:“何必对自己这么刻薄?”她说:“不刻薄她就不知道痛!”小航闻之肃然。窗户修好后,简佳就说哪天请他吃饭。小航笑说:“为了感谢?”简佳也笑:“不仅是。主要是为套近乎拉关系未雨绸缪,为以后再有事做好准备!”小航大笑。简佳说:“去港澳中心吧,吃西式自助。我和你姐去过,好是挺好,就是亏,我们俩饭量都不大。”小航说:“那我得去!得去帮你们吃回来!”于是,就这么定了。于是,就这么开始了。
今天的聚餐,是小航请,为简佳白天所受的委屈,做一点补偿,当然这也许根本就是将恋未恋的人之间为了在一起所找的借口,他们压根儿没想到顾小西会来这里。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顾小西跟何建国一块儿待了这么多年已然丧失了一部分的自己。比如过去她酷爱时尚,爱到这样的程度:本来不喜欢吃某种食品,因为时尚,她能吃出它的好来,比如西餐,从前她不喜欢,后来跟刘凯瑞和简佳吃了一次,刘凯瑞请吃的地方当然是高档场所,她一下子就着了迷。迷上了那里的餐具、气氛、音乐,就餐人员的高档,服务人员的优雅,连带着就把西餐也迷上了。单身时常拉简佳一块儿去吃,结婚后就戒了这嗜好。结婚后她挑馆子,先看的是价钱,合不合算,便不便宜,所以令小航和简佳想不到她会在这里出现。
顾小西铁青着脸来到这两人的餐桌旁,不看小航,只看简佳。“这是怎么回事?”
简佳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遇到小西,想解释一下无从解释,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小航欲替她答,被顾小西一掌用力向下一劈,截断。“小航!跟我回家!”那几乎算得上一声吼了,吼得众人齐刷刷扭过头来。简佳怕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连连对小航小声道走吧走吧走吧。小航看出了简佳的为难,起身,走。小西怕他跑了似的紧随其后走,像个押解。负责收费的服务生一直高度警惕地左看看右看看,看十二号台和六号台。直到确定两张桌后各有一人没走,才按兵没动。
简佳坐在六号台前发呆,面前的牛油牡蛎还在——他替她拿来的,说是她要总吃些菜叶子的话,一百九十九块钱绝对吃不回来——人却不在了。心里头一阵阵惶恐,按说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有什么好惶恐的?却就是惶恐,做了贼似的,以至于在面对对方诘问时,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的弟弟也是一样的,顾小西心里指不定怎么想她呢,勾引小男孩儿那是起码的。……正在胡思乱想,对面坐下来一个人,定了定神看去,是刘凯瑞。她已经顾不得、也不想知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了,只是一声不响看他,脸上是刚经过暴风骤雨打击之后的乏力和消沉。
“看上小男孩儿了?”笑了笑,他说。
她曾经深为他的笑容着迷。那是由成功成熟男子脸上的纹沟组成的笑,转瞬即逝,点到即止,仿佛他自己都觉着那笑容是太好了,舍不得多用似的。她曾经对他说,他有着一笑倾城的魅力。此刻,他的笑容她昔日的赞美使她有一种不忍卒看不忍卒想的感觉。他的笑多虚伪啊,她的赞美多肉麻啊,年轻时的她多愚蠢啊。其实她对自己对他的感情性质早就有过怀疑,但被她忽略了,或说,压制了。是前年还是大前年来着?她和他去外地野游,他的钱包丢了,现金和卡都在里面。为此,他们不得不投宿一家比澡堂强点有限的小旅馆,幸而她身上还有一点钱。祸不单行的是,那天天还不好,两人被大雨淋了个透湿,小旅馆的洗澡水供应却是定时的,晚上八点到十点。置身在铺着塑料地板革、蟑螂到处爬、四处散风透气的房间里,浑身精湿的他平时的自信潇洒一扫而光,形容狼狈无助,神情恼怒焦虑,看上去如同任何一个不得志的中年人。当时她的心就跳了一下,他要是就是这样,永远这样,她还会爱他吗?但那次她没容自己深想下去。现在想,不会。现在想,是他的成功赋予了他一个迷人的光环,是那光环使女人们趋之若鹜。但简佳要为自己辩解的一点是,她的趋之若鹜绝不仅仅是物质的。基辛格说:男人的权力是女人的一剂春药,在这里,“权力”也可作“成功”解。那位由于滥交而患了艾滋病的美国NBA著名球星埃文·约翰逊曾在其自传里形象诠释过这一心理现象:他所在“湖人队”每到一处,酒店大堂里必等着一群闻讯赶到、肤色各异的美女,干什么?就为能与球星们共度一夜、哪怕是一刻春宵。不要钱,或说等于是倒贴钱。打探球星确切地点,自己把自己打扮了送了去,都需要钱。但现在,同样是约翰逊,就算他没有艾滋病,还会有女人问津吗?不会了,光环没有了。同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当你不再窈窕的时候,那个为了窈窕而“求”你的君子,就会转而去“求”他人。二十岁你分不清“崇拜”和“爱”,还可以原谅,也还有机会翻本;三十岁你如果还得过且过自欺欺人,到彻底人老珠黄的时候,你怎么办?哭都没地儿哭去!
“简佳?”
许是没等到她的回答,他叫了她一声。她下意识看他,他又那样冲她一笑,转瞬即逝,点到即止——肯定是记住了她“一笑倾城”的赞美。令她羞惭。为年轻时的自己羞惭。她躲开他的眼睛,一个字没说,不想说,起身就走。几乎同时,他也起身,跟着她走。到门口,她被服务生拦住说小姐您还没有付账,刘凯瑞抢上一步说我来,这时简佳用胳膊挡开了他,说了这天晚上她对他说的惟一一句话:不用。从自己钱包里抽出四张百元大钞放到服务员面前的桌上,等不及对方找钱就匆匆离去。这时刘凯瑞才真切感受到了由她身上散发出的强烈而真实的“拒绝”,遂停住脚步目送她去,一言不发。

小西押着小航回家,详细跟妈妈说了所有事情,包括她从未向妈妈透露过的简佳和刘凯瑞的事情。事关重大,弟弟的利益高于朋友。
小航矢口否认。他没说谎。他和简佳的确什么事没有。至少不是顾小西认为的那样。
妈妈点着头道:“没有这事就好。小航,我们是开通的父母,对女孩儿的要求,长相、学历、家境,都可以商量,但是,品质得好!”
“您的意思是说,简佳品质不好?”小航叮问一句,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品质好能去傍大款当第三者还跟人流过三个孩子?”
“妈您这么说就过了啊!”
“一点不过!撇开细枝末节,这就是本质!”
小航闻此,“腾”一下子站了起来去了自己房间,咣,关上了门。
小西妈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原先女儿说时,她还半信半疑;后来儿子否定,她立刻相信这不过是一场误会。但看儿子刚才的激烈反应,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女儿那边的事情还没解决,儿子这边又闹出事来,丈夫却坐在一边自始至终一声没吭。小西妈心里的火“突突”直冒,镇定地对小西爸说声“老顾,你来一下”,率先进了卧室。她不想再次当着孩子的面让他难堪。小西爸拄着双拐跟进,她过去关了门,劈头就道:“老顾,你为什么不能说说你的意见?……平时你当当好人还行,现在是关键时刻,你还是这样只为了当好人就不管儿子!”
“不是不管,是还不到我管的时候。我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就得唱白脸。两个人一齐上,就没了回旋的余地,很容易闹僵。我们的目的,毕竟是为了儿子好,不是为了把这个儿子推出去,是吧?”
“就是说,小航这事,你跟我是一个意见?”小西爸坚定点头。小西妈长松口气,“我们说什么也不能要这个简佳。”
“绝对不可以!”停了停,他又说,“不过,小西和建国的事情,我们可不可以缓缓?”
小西妈叹了口气,她知道老伴舍不得何建国。“不是不可以缓缓,但是,长痛不如短痛。”
“小西和建国跟小航和简佳还不一样。”
“实际上一样!”
小西爸非常清楚小西妈所说的“实际上是一样的”的意思,小西妈现在格外主张,婚姻要门当户对,或者说,要条件般配,不能只凭感情。再深的感情,在门不当户不对条件上不般配所带来的生活琐屑中,也得给磨没了。但他仍无法同意小西和小航的情况是一样的说法,说白一点就是,他不能接受简佳,但能接受甚至是喜欢建国。建国的问题属客观问题,简佳的问题是主观问题,或说是思想问题。
最终,小西爸说服了小西妈,放小西和建国一马,再给他们一个机会,再磨合磨合看看。但是,条件是,以后坚决不允许何家人直接上医院搅扰小西妈工作的事情发生。小西替何建国满口答应。分开了这几天了,心平气和想想,建国爹这次来及他来后所做的一切,和以前历次都不一样,都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甚至是应当感激。不说他,说小西爸妈,如果儿媳妇连个招呼都不打擅自把孩子做了,他们能高兴吗?不能高兴。何况是建国爹。建国爹没为这事让他儿子把她休了应当算是厚道——当然,是不是她擅自把孩子做了这是另一个范围的另一个话题——现在只站在建国爹的角度上想,他没有错。得到了母亲的大赦令之后小西立刻回自己家,给建国爹买了吃的,做了检讨,下了保证,保证忙完这段工作后就要孩子,她把流掉孩子的原因解释为工作忙,这条理由唬建国爹最有效,他一辈子没有工作,工作对他来说神秘而且神圣。既然小西做出了这样的姿态,何建国自然也乐得就坡下驴,内心深处,不无感动,要知道,小西的一再流产哪一次都跟他们家有着直接的关系,但这他又不能说。一旦说了,父亲知道了小西有可能生不了孩子,怕是会当场逼着他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爹才不会管小西不能生育是谁的责任呢,他只管他能不能有孙子。而何建国不能、不想做这个选择。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生活不就是这样吗?走到哪步看哪步,过一天是一天的胜利,当下夫妻二人和解,送走了建国爹后,二人一块儿收拾着二人的小家,心中都涌动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春节快到了,出版社一派过节气氛,走廊里人来人往,分田分地真忙,小西却怎么也融不进这节前的欢乐。两件事。一是简佳调走了,她要求调的,宁肯调到三编室美妇主任的手下做普通编辑。所有人都认为是因为顾小西的缘故,都知道了她当众给简佳难堪的那幕。弄得小西现在在众人眼里,活脱一个善妒的小人形象。事实上简佳要求调走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小航。她觉着小西在这件事上,做得有些过分,小西爸妈知道了他们吃饭的事后,坚决反对儿子再与简佳来往。简佳也不想想,就算她顾小西能做到知情不报,按照丑媳妇终要见公婆的原理,他们又怎么瞒得过去?第二件令人不快的事是,何建国家让她今年去他家过年。为她不同意去他家过年,昨天晚上开始,人家跟她分居了。当看他抱着被子去客厅沙发时,她心里还有点好笑,分居这招一般来说该女的使啊,他费这劲干吗?男的要想分居,一个床上睡照分。主动权在他手里嘛,他只要不动心,女的再怎么想也白搭!今天早起才发现事情不妙,他依然绷着个脸不说话,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真不想去他家啊,苦不怕,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再者说,再苦又能怎样,不过三天,撑死七天,怎么熬熬不过来?她又不是没有熬过。她怕的不是这个,她怕的是,何家问她孩子。为这个她专门回了趟家,问妈妈习惯性流产究竟还能不能治,妈妈张口就来,说是“癌症还有治好了的呢”!外科大夫就这样,直截明了,直截明了得让人绝望。没准,何家这次叫她回去,就为这事,就为说服她要孩子呢!到时候,她跟他们说什么?妈妈说你那病是因为何建国落下的,你不能光自己扛,得让他帮你扛!理儿是这个理儿,可他也得能扛得起来啊!
至于让何建国跟家里商量一下她今年就不回去了,想都别想。因为对何建国来说,他爹妈的话对他那就是圣旨,执行起来不能打半点折扣。就这件事,何建国对他家的这件事,小西怎么也想不通。就算他是孝顺,也孝顺得有一点离谱。
这时办公室门开,小西扭过脸去,见一个男同事撅着屁股把摞成一摞的几箱苹果推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位,推进来的是一摞成箱的啤酒和可乐,是过年社里分给大伙的福利。看着那一箱箱的东西小西忽然灵机一动,试试老办法灵不灵!
所谓的“老办法”,就是花钱给何家买东西,情感损失物质补。还是那句话,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能交换的东西,只要价格合适。当下拿出纸笔列购物清单。他爹,他妈,他哥,他嫂子,他哥嫂的两个孩子,他大伯家,他二舅家,他姑家……
列满了整整一张纸。下午,没什么事了,小西拿着购物清单溜到了易初莲花大超市。临近年根了,一到午饭后,单位的人就开始走。说起来都有正当去处,去设计室,去印刷厂,去跟作者谈事,但是彼此心里都明镜似的,马上过年了,谁能在办公室里待得住?工作上的事,再大,过完了年再说。小西这就算走得晚的了,她的“出处”是,探望陈蓝。
小西一手拿笔和购物清单,一手推着一个偌大的购物车在货架中走,买好一样,划去一道,豁出时间和金钱去,给何家村的乡亲们购置年货。回到家后,把所有东西都堆在卧室的双人床上,小山一样,五颜六色,五花八门。这次买的东西比哪次都多,为把这些东西搬运回来,累得她衬衫都湿透了。
何建国下班回来了,看到那堆东西,不置一词,小西沉不住气了。
“怎么样嘛!”
“看来你是下决心不跟我回去了?”
“他们要问孩子怎么办?”
“你能为这个永远不见我爹娘?”
“以后,以后行不行?要不,夏天咱们回去!何必非过年回去,人又多,路上又挤!好不好?”何建国冷笑一声转身离开,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拿起遥控器,大指一按,开了电视。小西跟了过来,“建国,我们各回各的家过年有什么不好?其实你们家不稀罕我去,我去还给他们添麻烦,还不如把我的来回路费省下,直接给他们钱呢!……你说话呀!”

何建国就是不说话。这时电话响,他接电话。他爹的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去。他说票还没买,得等小西定下来后再买,小西得跟单位请假。他爹让小西接电话,他说她不在家。放下电话后他对小西说:“要不这样吧,干脆我也不回去了,咱们都在北京过年,北京还暖和。”
“真的呀!好好好!我出两千!再搭上这些东西!”小西喜出望外。
“没问题。我明天就把钱给他们电汇过去,算是给他们的路费,让他们过来过年。到咱家来过年,我娘我嫂子她们还从没来过北京呢,一直说想来看看怕给咱添麻烦一直没来……”
小西干瞪眼说不出话。最终当然没能拗过何建国去,以她的妥协告终。不得不妥协的原因有二:一、何建国豁出一切的固执;二、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的现实。但是,对不起,她为何家村购置年货的钱何建国就得出了,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她不干。购货小票丢了,二人拿着计算器照着物品的价签一笔一笔加,足足忙活了半个小时,总计二千九百八十七,何建国给她三千说是不用找了剩下的算是跑腿费,小西说她为运这些东西打车费就花了二十八,何建国当即又给了她一百块——心情一好,人都大方了!
今天早晨一大早,她还没有起床,何建国就走了,买火车票去了。小西一个人在家里收拾东西装箱,收拾了一半,火了,这叫什么事嘛,人家都好好地在家过年,她却得去上山下乡!一屁股?在沙发上,不去,坚决不去,爱谁谁!电话响了,妈妈打来的,让她走前回家一趟,把她给她开的药带上。放下妈妈电话,小西叹口气,站起来,接着收拾东西。这时都下午一点多了,何建国火车票可能都到手了。这时她再说不去,他们俩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离婚。真要离了婚,不仅她和何建国过不好这个年,两家人都得跟着过不好。所以只能是,苦了她一个,幸福所有人。电话铃又响,何建国打来的,告诉她火车票没有买到,他马上去北京站等退票。小西一听,大喜过望,什么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就是!电话中何建国声音异常沮丧,为怕火上浇油,小西用了很大力量才使声音中透出的情绪与心中脸上的喜悦相反。“车票没买到?怎么回事?不是说提前四天就可以吗?”焦急中透着沉重,“买不到票怎么办呀咱们东西都准备好了!……好吧好吧。挂了啊。”挂了,迫不及待给妈妈打电话,让妈妈别为她忙活了。妈妈却没那么乐观,说就算等不到退票他们可以坐飞机回去,小西喜眉笑眼对电话中的妈妈道:“他们家离着有机场的地方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墙上的钟指向凌晨两点,小西一个人在床上熟睡。何建国等退票直到她上床前都没有回来。回何家要带的东西都已经装好箱了,小西为表示要跟何建国回家过年的诚意,明知不用回去了,还是坚持着把箱子装好。
门被钥匙轻轻扭开,何建国穿着棉大衣鼻涕眼泪地进来。进来大衣都顾不上脱就往卫生间跑,憋了泡尿。由于尿急,黑灯瞎火撞了把椅子,发出咣的一声巨响,把小西吵醒了。小西醒后好一会儿脑子里是空白的,好一会儿后,才明白是何建国回来了。起身循着声音找到了卫生间,把灯开开。“怎么不开灯?”
“憋死我了。”边哗哗地撒尿。
“票买到了吗?”小西问一句,关心一下还是必要的,哪怕是假装关心。
“你希望买到还是买不到?”他扭过头来嬉皮笑脸,尿都因此撒到了马桶外面。
小西一愣,难道说,买到了?不可能呀!睡前她为此还上网查了呢,到处都说火车票形势严峻,不放心还特地查了去何家要乘的那车的车次,早就没有票了。但看何建国的样子肯定是买到了。肯定是,恰好碰上了退票!心头不禁一阵恼怒,转身向卧室走,边道:“我已经答应去你家过年了,你别没事找事啊!”
何建国一点儿不在意小西的态度。撒完尿,脱大衣,脱外套,脱内衣,动作轻快。头天在沙发上一夜半睡半醒,现在为买票又是半夜没睡,却一点儿困意没有,一点儿倦意没有,心情好,太好了!脱光衣服,打开淋浴,从头到脚哗哗地洗,边洗边情不自禁唱开了:“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帮妈妈洗洗筷子刷刷碗……”
“你神经病啊,深更半夜的!”小西在卧室里嚷。
歌声没有了,哗哗的淋浴声依旧。过一会儿,何建国穿着浴衣小跑着进来,进来后,浴衣一脱,灯一关,就往小西被窝里钻。“干吗你干吗?”小西嚷。
“你是我老婆你想想我还能干吗!”何建国边动作边说,嬉皮笑脸。
“去去去去去!本小姐现在没心情!”小西拼尽全力推他。
“我洗得干干净净的……哪都洗了……打着洗浴液洗的,你闻闻……”
不用说,何建国很快便得到了他想要的,她顾小西拼尽全力又能有多少力?嘁
 楼主| 可可 发表于 2006-12-20 15: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玖章:
还有两天才放假,出版社里已冷清了许多。小西送走了一个来谈稿子的作者,上电梯,出电梯,在电梯门口犹豫了一下,没有向东头她的办公室去,而是向相反的方向去。三编室在西头。何建国打电话来说晚上要请她吃大餐,在家里,看来是内疚了,想做点补偿。于是,她想到了简佳。她一直想跟简佳谈谈,一直没有由头。这似乎可以做一个由头,请她去家里吃何建国做的大餐。
小西边向简佳办公室走边琢磨措辞。简佳非常爱吃何建国做的菜,但肯定也不会为了顿菜就跟她走跟她冰释前嫌。这次这事儿闹到这个地步有点出乎意料,她没料到简佳为此能做出这么大动作,调离六编室,辞去副主任职务。不过替她想想也是,你坚决反对让人家做你的弟媳妇,明摆着嫌弃,你嫌弃人家,人家还要跟你抬头不见低头见,岂不别扭?可是她可以跟她说嘛,说了,她调走,无官一身轻,调哪都是编辑,没什么损失,而简佳这一调,从副主任到普通编辑,一月得损失一千多块钱呢!等于是说,小西让人家损失的这笔钱,这是一个多大的人情多大的负担?这还都在其次,关键的是,小西从此就算是失去了简佳这个朋友。从前,她一有了什么事,就想跟简佳说说,哪怕解决不了问题,说说也是好的。比如,何建国让她跟他回家过年,要是过去,至少,简佳会陪她去超市帮她买东西,那样,那个枯燥的过程就会变成一个娱乐的过程。两个人在一起逛商店不仅有意思,还可以顺便,把何建国和何建国家控诉一番嘲笑一番发泄一番。现在统统没可能了。小西朋友不多,事实上,每个人严格意义上的朋友都不多,那种不是在生活上互通有无,而是能在心灵上对话、能满足精神需要高层次的朋友,不多,不会多,正所谓,人生难得一知己。简佳于小西,就属这种“高层次”意义上的朋友。这下子,十几年的朋友,从少女时期到现在的朋友,就这么没了。这里面当然有着很多的误会,需要沟通。当两个朋友闹矛盾时,谁更不幸一些谁的主动权就更大一些。在这次矛盾中,简佳工作上,失去了副主任的位置,感情上,失去了所喜欢的人,这眼看到春节了,形单影只孤独一人,明摆着比小西不幸,不幸得多。小西做主动和解姿态,是必然也是应该的。于是小西决定在走前,去何建国家前,跟简佳好好谈谈。小西走着,突然就有了主意。就说何建国的大餐是专为简佳预备的。人家专为她做饭请她去,她再拿捏不去,就未免矫情了。而简佳,不是一个矫情的人。这么想着,心里就有点底了,向三编室走的脚步一下子轻快了许多。
简佳一个人坐在三编室办公室向窗外看。街对面是一座大型购物中心。圣诞节打出“喜迎圣诞全场八折起”的广告,后来“圣诞”俩字换成“元旦”,在“八折”后面加上个孔武有力的惊叹号,就算是“喜迎元旦”了。元旦规格不如圣诞。再后来,元旦过了,又换成喜迎“春节”,那个惊叹号也变成了一长串儿。店家大概以为,惊叹号要是像省略号那么使,就能带来一串儿接一串儿的惊喜吧。
对于简佳来说,春节是一个残酷的节日,它把她的孤独她的不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她没处躲没处藏。家不能回,因那已经不仅仅是父亲的家,还是父亲和另一个女人及他们孩子的家。现在,他们的孩子就住在简佳过去的房间里。简佳回去,得在客厅里搭床。到时她累,父亲和人家也累。从前春节,她好歹有刘凯瑞,虽不能陪她,精神感情上总有归宿,更不用说他还可以出钱安排她去国外,也是种补偿。前段时间,她也曾热切期盼过今年的春节来着,和小航一块儿热烈地期盼,商量着如何一块儿利用、过好这七天的长假,说了好多好多的具体细节。聊起来才知道,小航对春节也有着与她相似的感受,虽说他父母双全,但对一个二十六七的男孩子来说,父母的家,严格意义上讲,已不能算是他的家了。他应当有属于自己的家。平时有工作有朋友不觉什么,一到春节,工作、朋友全部消失,使他痛彻感受到一种只身于世的孤独。她和小航真的有很多共同之处呢,惜乎,他们俩没有可能。
为了阻止小航跟她,小西妈甚至出面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为此专门把她请到了家里,当着小航的面。可真是煞费了苦心。当着小航的面给她介绍男朋友就是要断了她的念想,断了她的念想就是断了小航的后路。她们的那次安排,每一个细节,每句话,都有所指,有所暗示。比如,小西妈问简佳今年多大了,简佳说了她多大了,小西就说,嫁人得趁早,年龄是个宝——这是在提醒她,她比小航大这个现实。小西妈给她介绍的是她医院的骨科医生,当时她们坐在客厅里,电视机是开着的,电视里S·H·E出来唱歌,“你是光,你是电,你是惟一的神话……YOU ARE MY SUPERSTAR……你是我生命中超级闪亮的那颗星,你是我惟一的崇拜惟一的爱我愿意为你做一切。……”这时顾小西摸过遥控器,叭,关了电视,边道:“谁是谁的惟一啊?那就是恋爱时说的胡话!”这是在提醒她:不要以为爱情真的能战胜一切。而后小西妈开始说那个骨科医生。这时简佳用余光看小航。小航谁也不看,专心致志削一个梨,让简佳失望。骨科医生是个博士,比她大十五岁,离婚无子女。顾小西大概怕她不高兴,说不能找一个没结过婚的啊?她出于礼貌,道,她都这么大了,男的再大上几岁,没结过婚的就很少了。这时一直沉默的小航开口了:“为什么男的非要大上几岁?”小西白他一眼:“没什么为什么,约定俗成。妈您接着说!”小西妈说:“那人业务很好,工作认真负责……”这时小西又说——天真无邪地——说:“妈人简佳是找老公又不是招聘医生!您得先跟人说说他收入多少有无车房父母如何性格怎样!……”简佳打断了她的装腔作势,直截了当道:“我就是觉着年龄上,大得多了一点儿!”小西说:“男的比女的大多一点儿,没关系。没看都有大五十多的嘛!”小航说了:“女的比男的大一点儿,也没关系!”小西说:“说是这么说!”小航说:“事实也如此!像罗莎琳、杜拉斯、勃朗宁夫人,有的比男的大得还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大十几二十几岁!”小西说:“您说的这几位都是外国人吧?咱这是中国,中国有中国的国情,中国兴的是男大女小,八十多的男的都可以找二十多的女的,倒过头来你试试?唾沫星子能淹死你!”
简佳感谢小航的未保持沉默,感谢他肯当着她的面与她们抗争,但还是不能不觉着尴尬还是有一点儿坐不住,于是起身告辞,于是小航提出来送。那时天已黑了,还刮着大风,顾家人不能反对又不愿同意。这当口小西说了,她也一块儿去,去送她。于是,三人行。上车后,顾小西坐副座,简佳坐后座,一路无话,车内弥漫着难言的微妙。送走简佳后,姐弟俩往回返——以下的情景都是后来小航转述给简佳的——顾小西开口了:“小航,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什么女的比男的大没关系……”
“有什么关系吗?”
“你要是泛指的话,就没什么关系!”
“我说呢!您是不是就为这个,非要跟我一块儿来送她啊?”
“是。”
“我要是真的有这想法,您想您这么着就能拦得住吗?”
“小航,别胡闹啊!我可跟你说,简佳可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到时候你想分手就分手,你无所谓,可她不能再受到伤害!”小航没做任何解释。小西停了一下,苦口婆心:“她是漂亮,确实漂亮,连我一个同性都喜欢她喜欢跟她一块儿出去,身边能有这么一漂亮朋友心里真是自豪何况是你?我理解你。我的意见,交个普通朋友,一块儿玩玩,可以;来真的,不行!”小航仍是不说话。小西推小航一把:“你还是真的啊!”
“姐你别乱动啊我这正开车呢!”
小西真急了:“跟你说小航,简佳心里根本就没有忘掉刘凯瑞,要不就她现在这个条件,想嫁怎么嫁不掉?”小航一怔,小西当然注意到了那“一怔”,再接再厉:“你是有很多刘凯瑞所不及的地方,啊,年轻,健康,阳光——但是,但是你能保证自己能有刘凯瑞那样的未来吗?说了归齐,女人更看重的,还是男人的事业。”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能有事业?”
“我的意思是,防患于未然,要找,就找一个能跟自己同甘共苦的!”
“我感觉简佳是一个可以共苦的人。她要是只图刘凯瑞的财,不会把汽车房子都还他。”
“你傻啊你!那恰恰证明她心里对他还抱有希望!真夫妻离婚,都还得分房子分地,她倒好,不仅不分,到手的还主动还回去,为什么?……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小航,要是刘凯瑞肯跟她结婚,简佳能立马回头,他们俩根本就没断干净!你这个时候掺和进来,到时候受伤的是谁?你自己想吧!”
“你就是心理阴暗!”
“我这是头脑清楚!说实在的,别说简佳,叫我我也得这么干,因为,惟此,我无法证明我对你的真爱!小航,你和简佳现在是在玩火。你没女朋友,形单影只。她失了恋,孤枕难眠。都想找个人来陪,你们这叫什么?叫饮鸩止渴!你说说你,渴了不去找水,喝敌敌畏!虽然解了一时之渴,等药性发作,你们俩都得歇菜!”小航只是一声不响。小西急道:“跟你说小航,咱妈心脏可是不好!你爱喝啥解渴我不管,但咱妈那边,你不能不想!”
回到家时,妈妈正在接电话,放下电话后姐弟俩进门,妈妈对小航说正好你回来了跟你说说,一个阿姨打电话给你介绍了一个女孩儿——没容妈妈说完顾小西冷冷插道:“多大的女孩儿?”二十二。“太年轻了!小航喜欢老大姐型!”
小航没说话,进了自己屋,砰地关了门。小西妈叹了口气,小西说:“没事别理他!”又说,“妈那个骨科医生你帮简佳抓抓紧啊!对了,简佳跟刘凯瑞的事别跟人家说,说了人家肯定不干!”
正在看报的小西爸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在和刘凯瑞的事情上,简佳是有错误,知错——”
“——知错改错就是好同志!但是,爸,如果有人把这位‘好同志’介绍给您的儿子给您当儿媳妇,您会怎么想?……不能接受是吧?……爸,人哪,得将心比心!”
这时小航房间门“哗”地开了,小航出现在门口,指着小西的鼻子道:“顾小西!我不理你你别没完没了啊!”
姐弟二人旋即大吵。父母不用说,站在了姐姐那边……
那天的经历以及小航转述的其后的事情,使简佳终于以切身体会明白了那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婚姻绝不单纯是两个人的事情。她对小航的爱并没有动摇没有变,但同时也清楚意识到,小航家人对儿子这件事情的态度也不会动摇绝不会变。就算小航肯为她舍弃家人,但是,如是,他们会幸福吗?不会的。权衡之后,她只能选择放弃。
决定离开小航的同时,简佳决定调离六编室。她做不到在这之后还要日日面对顾小航的姐姐顾小西,那对她是一个痛苦的折磨。三编室有副主任,没关系,她做她的编辑好了;三编室的美妇主任是个出名的苛刻之人,没关系,只要她本本分分做好她的工作,她再苛刻又能把她怎样?
…………
小西推开三编室虚掩的门,一眼就看到了正对着窗外发愣的简佳。她更瘦了,侧面看,瘦成了薄薄的一片。在心里轻轻叹口气,走了过去。
“简佳。”简佳回过头来,客气地笑笑,不答,不问。小西只好硬着头皮道:“你晚上有安排吗?”
“你有什么事?”
小西想了想,先没说请简佳吃饭的事,先道:“春节,我得去何建国家。”声音沉痛。安慰别人的最好办法,是向别人诉说自己的不幸,不料简佳只是点了点头没一点表示。小西又道,“你春节怎么过?”
“值班。”
小西倒吸口气。春节值班,那就意味着,整个春节的七天里,她一个人守在这栋空空的楼里。“唉,都不容易。简佳,你将来结婚一定得接受我的教训,首先一条,那人至少得是,有车有房父母双亡!”
本意是想说句俏皮话调节一下屋里的沉闷气氛,不料简佳脸反而板了起来,正色道:“小西,我和小航已断了这你知道!”居然把小西的俏皮话当成了某种暗示。
小西叹口气,决定直着把正事说了,否则,以她们现在这种关系,一句话说不到点儿上,都容易产生误会。
“简佳,晚上你要是没什么安排,去我家好不好?”紧接着补充解释,“我自己家。何建国让我请你去的,说是他做菜,请我们吃大餐,在家里!……他已经开始准备了。”
简佳眯起眼睛:“他为什么要请我?”
小西愣了愣:“当然是为了我们。……简佳,我们之间有一些误会……”
简佳摆手打断她:“我们之间没误会!”
小西满肚子话一下子涌到嘴边,没误会?太有误会了!说近的,她和小航,就算小西不反对,小西支持,他们就能成吗?到最后一刻,还得散!她爸妈绝不会同意。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西等于是帮了简佳,否则到最后再散,耽误了时间不说——她一个女的三十多了哪里还耽误得起。——感情上更痛苦。说远的,那次开会时她给简佳的所谓“难堪”,真不是对简佳,她那次是自己心里、自己家里有事,她那次为何建国的事几乎整夜没睡,她当时的心根本就不在办公室里!……在她这些话几乎脱口而出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何建国打来的,又就晚上的“大餐”再次叮嘱了她一番。告诉她无论如何要回家吃,而且,什么都不要买。她没在电话中跟何建国说要请简佳去的事,基于这样的考虑:一是到目前为止她不能确定简佳是不是去;二是没法说。简佳就在旁边,她若说简佳要去岂不等于拆穿了“大餐”是专为简佳准备的谎言?再说也用不着跟何建国说,他做菜的质量,是有保障的。简佳去,真就是多个人多双筷子的事。在跟何建国通话时,小西就做了决定,所有的话,回家去说。在餐桌旁,在浓浓的菜肴香味和浓浓的家庭氛围中说;在办公室这样的环境里,很难推心置腹不说,还容易激发出对立、对抗情绪。收起电话后她对简佳笑笑说:“何建国。又来问了,问你到底能不能去。他都做好准备了,让我什么都不要买,让你一定要去。”
简佳心里一阵感动。为何建国对小西的那份感情感动。他何建国请她吃饭是为什么,为小西。没准儿,这也可能就是小西跟他的交换条件呢,否则,她就不跟他回何家村去。同时由此,也可以看出小西对她的诚意。就是说,她去不去,已不是她自己的事了,还关乎到别人。更同时,抛开那一切的请客背景,简佳是多么渴望能在家里头吃一顿家常菜啊!自从跟小航断了同时也跟小西断了后,她晚上可去的地儿就很少了,临近年根儿,干脆就没什么地儿可以去了。这时听小西又说:“去吧,啊,简佳?”声音中透着恳求。于是,简佳点了点头。小西如释重负,同时叮嘱:“中午咱俩就别吃饭了啊,省着点胃,晚上吃大餐。”简佳又点了点头,这后一点,根本就用不着小西嘱咐。简佳对美食的渴望,比一般人更甚。
这天下午,两个人在各自办公室里都工作到很晚,一是确实有很多事情,想在节前处理完了过节时心情轻松一点儿,二是不约而同惦着晚上的“大餐”,晚点回去,踩着点回去,回到家里,面前就是一桌子丰盛的佳肴!

何建国一个人在家准备“大餐”。所谓大餐,是他日前陪客户吃饭打包回来的剩菜。他知道小西反对吃剩菜,本来也没打算让她吃,想一个人慢慢吃掉算了。但考虑到马上要回家过年一个人吃不完,才决定叫小西一块儿吃的。要不吃不完倒了岂不浪费?都是些好东西。把菜一一装盘,在微波炉里热透。一条鱼吃得只剩下半面身子,用两双筷子小心地把有肉的那一面翻过来朝上,看上去很好。端着放微波炉里转——这是最后一盘菜了——正转着,门开,小西和简佳到,说踩着饭点到就踩着饭点到!看到小西身后的简佳,何建国愣住。但是那二人谁也没注意到他的情绪,一拥而去卫生间洗手,饿空了的肚子和一屋子的菜香令人愉快。
三人在桌前就座。
剩菜无论怎么整还是剩菜。小西有一会儿忍着没说话,终于忍无可忍,把筷子一摔:“何建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又不知道简佳要来……你又没告诉我……”
简佳闻此看小西,她不说何建国请她来的吗?小西不敢看她,加倍迁怒于何建国。“你电话里不是说要请我吃大餐吗?”
“这难道还不够丰盛吗?鱼虾肉蛋菜,什么没有?”
“还一再嘱咐我什么都不要买——你就是想让我帮你吃剩菜!”
夹在争吵的两夫妇中间,简佳非常难堪:“好了小西,剩菜也没什么不好。……”
小西无颜面对简佳,只能对何建国发火,不如此就没法表达对简佳的歉意:“你这是从餐厅里打包回来的吧?还不知道都沾了些什么人的口水唾沫星子呢,有没有乙肝艾滋禽流感都不知道!”
“都在微波炉里高温消过毒了!”
简佳赶忙道:“小西,何建国没错,没看报上都提倡去饭店吃饭剩菜要打包——”
小西越发不敢看简佳,这时候要有个地缝让她钻进去才好。如果家中有大餐,她就算是撒了谎,说是专为简佳准备的,那也是善意的谎言,现在可好,好不容易把人家请了来,家中餐桌上,竟然是一桌子的剩菜。吃剩菜是何建国的老毛病了。平时吃饭,哪怕是剩一口菜汤也不让倒,也得留到下顿喝了它。不让留,就当时喝了它,撑死也得喝了它,说是怕浪费。说他,还振振有词,说怕浪费有什么不对吗?问题是,你已经吃饱了,硬吃下去也吸收不了,搞不好还得撑着,有一回就撑得上吐下泻,上医院看急诊花了五百多!她懒得再跟何建国说什么了,边把一盘盘剩菜往一个盘里划拉边说:“剩菜不能吃。现在报上说剩饭剩菜不能吃,有亚硝酸盐……”
何建国不识时务:“报上的话也能信?今天说睡觉头朝东好,明天又说朝西好,大后天说朝北好,大大后天你看吧,准得又说头朝南!要是听它报上的,咱家的床就得安转轮!”
小西对简佳苦笑:“看到了吗简佳看到了吗?就这么一个人,根本不讲理。”
简佳对何建国说:“蔬菜剩的确实不能吃,确实是有亚硝酸盐。”为平衡好关系,又对小西说,“不过蛋白质类没有问题——”
何建国仍不闭嘴!“蔬菜也没问题!我们村家家户户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中午吃剩的晚上吃,晚上剩的第二天吃,也没见到谁被药死毒死。”
“你们村?不提你们村倒还罢了!你们村整个就是个反面典型!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平均寿命才五十多还说什么说!”
“好好好,不提我们村,我们村落后我们村穷,人穷,就没有话语权。咱提富的——韩国,韩国富吧?人家韩国的国菜是什么?泡菜!泡菜是什么?其性质其化学成分,与剩菜无异!”
小西一时想不出话来反击,何建国得意一笑,抄起筷子大口小口吃。小西拉简佳就走,说是出去吃。简佳夹在两口子中间很为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叫她走!”何建国斜眼看小西,对简佳道。
简佳对他斥道:“你就别拱火了!说实在的何建国,这事我觉着你不对。”
“我怎么不对了?”
“你有你的生活习惯,小西有小西的生活习惯。如果经济上确实不允许,我们是应该过得节俭一点,但咱现在不是不到那个程度吗……”
“所以就应该浪费?”
小西对简佳说:“他就是这样,说不过了,就偷换概念!”对何建国说,“你想把自己的胃当垃圾桶可我不想!”
简佳又说小西:“你也少说两句吧!”又对何建国说:“不是说让你浪费,你想想看,一个人一辈子能吃多少顿饭?吃一顿少一顿,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好一点?我认为,有条件的话,人还是应当学会享受生活。”
何建国大口吃剩菜:“享受生活还用得着学?等我钱多得花不完的时候——”
小西接道:“——就去买豆浆,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何建国气得说不出话。简佳趁这机会起身告辞,小西追了出去。
“简佳你听我说——”
“没事小西没事,不就一顿饭吗?”
她根本就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就是她让她解释,她又能做何解释?回到家后小西冲何建国大叫大嚷:“你知不知道,我把简佳请来有多不容易?本来我想趁这机会跟简佳好好谈谈缓和一下关系,结果呢,全让你给搅和了!……”
何建国只是不说话,任她说。心里头感到深深的悲哀,为了两人之间这没完没了大大小小的分歧。


姐姐要去何家村过年的事令小航遗憾。不是舍不得姐姐,为简佳的事他至今跟姐姐都不怎么说话。令他遗憾的是,他们,主要是姐夫,要是不回何家村就会回来过年,那么至少,这个春节全家的炊事问题就解决了,姐夫以一当十。春节食堂不上班,爸妈为这事很是有一些发愁,还口角了几句。即使春节,妈妈每天也要去病房看看,回家总希望能休息休息;而爸爸呢,不会做饭。不是没有学过试过,结果是,事倍功半,不不不,连“半”都谈不上,他做出的菜难吃不说,还能把厨房给整得满目疮痍,锅碗瓢盆刀,占满了所有台面,地面都得用去一大部分,做顿饭,得让他和妈妈跟在屁股后收拾半天。在这点上,姐夫深令顾小航佩服,同是男人,人家怎么就那么能干?就说今天下午,他和姐姐回来做行前告别,进家快五点了,他一个人进了厨房,嘁哩喀喳,六点,准时开饭。四菜一汤,米饭。上厨房看看,不仅一点不乱,比他进去前还要整洁许多。小航不会做饭,也不喜欢做,这大概得归咎于来自父亲方面的遗传。但是,他喜欢吃,水平也高,算得上半个美食家。朋友吃饭,只要他在,都由他点菜,他点的菜能达到性价比的最佳值。就为会点菜,他多吃了无数顿本来不该他去吃的饭。会点菜也是天赋。
这会儿,姐夫在厨房洗碗,让他们一家在客厅里说说话,姐姐要走了嘛。妈妈虽说是专家权威在外面一言九鼎,但是回到家里,“妈妈”本色毕露,为姐姐要回何家村过年,?嗦个没完没了。找出一大堆的药来,一样一样交代:黄连素——就是有药,吃东西也不能太大意,卫生一定要讲。维C银翘,感冒初起时可以用一用,一旦开始发烧,就得去医院,没有医院去卫生院,查查血,输点儿液。防裂油一定要带上,到了婆家不能一点儿活不干,农村条件有限,手冻了裂了,涂点油。……
小航听着不屑:“妈,她是去她婆家过年,怎么听着您跟送儿长征似的!”
小西爸看厨房一眼,呵斥儿子:“小点儿声,让你姐夫听见!”
小西妈叹口气:“也是。人家常年累月生活在那里,小西你也就是去过个春节,有什么?准备该做做,但在思想上,不能自己太娇气自己。”
小西爸扭脸对厨房喊:“建国啊,你们明天要赶火车,今天就早点回去吧。厨房别管了。”
何建国闻声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憨笑着说已经收拾完了。小西妈提过一提果脯,说是小航专为他家买的,“带回去给孩子们分一分。你们家里孩子多。”小西立刻接茬儿说是多,光地上跑的都数不过来。小西妈皱眉瞪小西一眼,又拿过一个大包:“这是些家里穿不着的衣服,都还挺新的。”小西连叫不要了不要了带不了了!何建国则躬身接过去:“谢谢妈妈。”小西哭丧着脸不说话。小西妈看女儿一眼,对儿子道:“小航,你送你姐姐姐夫一趟!”小航说搁那吧,明天他送他们去车站的时候一块儿拉上。现在他不想动,白天在工地跑一天了。
何建国忙道:“不用小航送,这么点东西用不着送。东西还是得今晚上拿回去,得装装箱。”
小西道:“但是小航你明天一定得去!你要不去,我们绝对走不了。我们带的东西,足够开一个小型超市的了!”
…………
出租车在小区停下,小西和何建国从车上往下卸东西,确切说是,何建国从车上卸东西,小西站在一边看,光看都愁。
“好容易过个春节,比上班还得累,千里迢迢火车汽车地长途跋涉,要不说过年如过关呢。真是过关受罪,而且是花钱买罪。”何建国只是不吭,任她说。他在实际上头占了上风,就得在言论上头让她一些。不如此,夫妻关系无法平衡。小西仍在说:“你说咱国现在什么都跟国际接轨,怎么这个春节就不能跟国际接接轨?像人美国,父母养孩子到十八岁,尔后拜拜,谁也不欠谁。想呢,就过去看看;有事,各忙各的。绝不会有人为这个就指责你没有人情味儿指责你不孝顺。……古代都比咱现在强,古代还有‘举孝廉’一说,孝敬父母孝敬得好的能被推荐去做官。咱们这一代倒好,两不靠!现代,现代不到人美国那份儿上;传统,又得不到古代那好处……”
何建国自是不吭,于是小西所有的话等于白说。何建国现在采取的就是“不说”政策。
次日,小航开车送姐姐、姐夫去北京站,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还有一些放不下的放在后车座上。一路红灯,好不容易蹭到一半路时,小西突然大叫一声,身份证忘带了,身份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他们的票是软卧,软卧要查身份证的。就是不查,身份证也该带在身边以防万一。这事只能找简佳,这个时候,办公楼里只剩下了值班的简佳。可是,怎么好意思找人家?一直以来关系紧张,如果昨天晚上真的能有一顿“大餐”垫底,今天都好开口些——这么一想又开始生何建国的气。
“都怪你!”
“咦,你自己忘拿身份证了怎么能怪我?”
“要不是你昨天的破剩菜我今天就能请简佳帮这个忙!”
“你以为人简佳跟你那么浅薄!……赶紧地,给简佳打电话!”
前面开车的小航听着,始终不吭,不发表意见。其实小西除了不好意思请简佳帮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不想让简佳和小航碰面。小航当然明白这点,所以他绝不说话。心中却觉姐姐未免多余,他现在已决定重新选择了,已同意春节期间,去妈妈给介绍的她科里的一个女孩儿的家里了。他和那女孩儿已有过了初步接触。妈妈力主他们进一步接触,力主他春节去女孩儿家看看二老。
小西别无他法,老着脸皮给简佳打电话,简佳爽快答应了给她直接送到北京站去,并约好在卖站台票的地方见,到时手机联络,小西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北京站人来人往,到处可见维持秩序的警察,广播里一遍一遍提醒乘客注意自己的随身物品。……小西一行人走来。小西背着自己的包,手里拖着只箱子,小航一手提一只旅行袋,何建国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脑袋被压得歪向一边,另一只手还提着一个大包,形容极其狼狈,哪里还有一点裴勇俊的影子?整个就是个民工!令小西不堪。索性转移视线不看,眼不见心不烦。
卖站台票的地方,简佳已到,正四处张望,忽然眼睛一亮,她看到了与小西他们在一起的小航。她没想到他会在,下意识手臂高高扬起同时高声叫,声音中充满喜悦。自决定分手后,这是简佳和小航的第一次见面,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却不料一见之下才发现,什么都没有过去,一切照旧。她是这样,并且立刻感觉到了,他也是。为掩饰,简佳不看小航,只看小西,同时没话找话道:“带这么多东西啊!”
小西道:“是啊是啊。知道的,明白俺们是衣锦还乡;不知道的,以为俺们是逃荒!”
简佳和小航闻此话同时各把脸扭向了一边,生怕当场笑了出来。这时候笑出来无异于火上浇油,何建国那边脸已经板得大理石一样了。小航放下东西去买站台票,简佳让给她也买一张,多一个人送总是好些。没想到他们会带这么多东西,早知道早把站台票买了,春节的北京站里,挤得骇人。这个理由无疑是充分的。但是她和小航心里都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他们不想就此分开

总算进站台了,站台比候车室松快多了,不仅是人少,由于已经进了站,心情也松快了。趁这工夫简佳对小西说有一个作者打电话找她,小西手一挥说凡找她的,跟他们说,节后见了——俨然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简佳又忍不住想笑,小航也是,二人目光相撞,交流着心里的感受。小西似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他们,简佳忙做无事状嘱咐小西:“记住啊,总共六件行李。我的经验是,出门光记有什么行李不行,一定得记件数,到时候一数,一二三四五,少了一件,再想想少了哪件,这样才不容易丢。”
听简佳这样说,小航立刻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熟悉的亲切。这就是简佳,细心,独立。同时立刻就拿妈妈给他介绍的那个女孩儿跟简佳比,感觉那女孩儿哪儿都好——指硬件——但是,仅有硬件的那是“第一眼美女”,随着年龄增长,小航对自己想要什么越来越明确。那女孩儿除了硬件尚可,其他方面乏善可陈,主要方面令人生厌。比如,俩人统共见了才不过几面,怎么还没怎么呢,就得开始为她服务。买机票,买上她家的东西,都让他去,听那意思,钱都得他掏。这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以为你是谁呀,图兰朵公主?所有男人都情愿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来向你求爱?最烦这种女的了,自以为是自我中心自作多情自恋狂还得加上妄想狂。感觉太差,起码的自知之明没有,起码的分寸感没有,没有一点点简佳这种建立在自知基础上的自立独立。这时,听姐夫跟姐姐说了——他可以肯定,姐夫说以下话时没别的意思,就为感激,为把感激话说得更诚恳更有深度一些——姐夫说:“你看人简佳,也是女的,比你强多了。你倒好,出门连身份证都能忘了带!”
简佳怕小西不高兴,忙道:“我能跟小西比吗?小西有老公宠着!”
小西张口就来:“你是不想让人宠,你要想让人宠还不容易?”也是好心,也是一种谦虚一种恭维,却不料顾此失彼,一下子碰到了简佳的禁区,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同时都想到了刘凯瑞。小西忙把话题转开说别的,但是晚了,简佳脸已霍然变色,剩下的时间里,简佳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送走了小西夫妇,小航开车与简佳走,一路上,二人基本没怎么说话。在车站初见面时的激动仍在,但是,刘凯瑞像一块阴影横亘他们之间挥之不去。在小航这边,最终使他决定与简佳分手的原因不是父母,是刘凯瑞。父母和姐姐说,简佳离开刘凯瑞是为了刘凯瑞不跟她结婚。车快到出版社时,小航开口了,并不看简佳,目视前方。
“简佳,如果刘凯瑞现在离了婚,提出来跟你结婚,你会同意吗?”
“你说呢?”
“不知道。”
简佳冷笑一下,再也不肯说话,直到小航把她送到单位,下车后,方对对方说了一句谢谢。
简佳向办公楼里走,进门要上十几磴台阶,台阶宽阔,平常日子,这个时间,上上下下不断的人。此刻,只简佳一个。太阳已经西移,将她的身影斜斜投向那宽阔静谧的台阶,她一磴一磴向上走,寒风吹起她的长发,宛如飘起了一面旗帜,那旗帜如同所有旗帜,风越大越能显示它独有的柔软的顽强。
“简佳!”简佳这时已走上了最后一个台阶,听到小航叫她。她回过头去。他说:“到时间了,一块儿吃顿饭吧。”
“我晚上有事。”
“什么事?”
“采购。采购吃的。一个人过年也要过好。越是一个人过越要过好。”
说罢走了,消失在出版社那扇巨大的玻璃门后……
小舞 发表于 2006-12-20 15:52 | 显示全部楼层
真长啊,我看刚刚以为已经写完了呢,原来是未完待续啊.
赫赫,好啊,继续继续,好久没有想看的小说了
 楼主| 可可 发表于 2006-12-20 15: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拾章:
初一上午,小西打电话来给爸妈拜年,当时妈妈刚从医院查房回来,小西爸接的电话,得知是小西的电话,小西妈边换鞋边对老伴说:“问问她,冷的问题解决了没有。……算了,我来跟她说!”但是没等她过来接电话,小西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说是她要干活去了,声音匆忙。放下电话后小西妈问小西爸小西的情况,小西爸说他跟她没说几句,听声音像是有点儿感冒,鼻子齉齉着。小西妈就有点儿急,当即要打电话过去问,被小西爸劝住。说小西肯定正忙,否则不会正说着话呢匆匆挂掉。她现在到底是在婆家,还是个讲究三纲五常的农村婆家,肯定有很多不便之处身不由己,他们得多多体谅,小西妈这才作罢。
爸妈的担心一点儿没错,小西确实感冒了,还没到何家前就感冒了。下了火车他们坐长途汽车,下了长途汽车在路边等顺路的拖拉机时,感冒了。尽管事先做好了御寒准备,物质的心理的都做了,但是在山区的寒风面前,那所有的准备都嫌薄弱。风不大,却异常尖利,迅速刺穿大衣、外套、厚毛衣遍布全身,冻得顾小西欲哭无泪。好不容易等到了拖拉机,更冷,由于不能活动,加上拖拉机的行驶等于加快了风速,冷得彻骨彻心,何建国敞开自己的大衣,把小西揽进怀里,缩在丈夫的怀里,小西说出了比寒冷还令她恐惧的事,离何家越近,这恐惧越甚。
“建国,他们要问孩子的事怎么办?”
“我肯定不会说你有问题!”
“——你得说你有问题!不育症,精子质量不高,或者数量太少什么的,随便你!”
“我已经跟他们说过是你不想要孩子——”
“你可以再跟他们说,你那么说是怕伤他们的心。好好的一个儿子,不育症,爹妈能不伤心?你是怕伤爹妈的心,所以才把责任推到了小西身上。其实小西特别想要孩子,特别想要——”这话她原是仰脸笑着说的,不期然泪就涌了出来,只好赶紧把头埋下去,话都没能说完整。
何建国眼圈红了,更紧地揽住小西:“我说我什么都成!是太监是二尾子都没问题!问题是,他们也得信啊。你想想,我要是不育症,你怎么怀的孕?”
小西把脸向何建国怀里深处埋去,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悄悄流泪。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在哭,她知道他也很不好受很不容易。……拖拉机进村了,快到何家了,何建国不无困难开口了:“小西,到了我们家,给我点面子噢!”
小西使劲点了点头,令他心痛。跟他吃这么大苦,关键时刻,仍那么顾及他。可她不知道,他这次这样说已然不是为他了,是为她,为使他们家能对她有个好印象!他有种预感,小西可能真的不能生育了。他不在乎这个,只要他和小西在一起。但是,他们家在乎。如果他们家真的为了孩子发话让他休了小西——不不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说出这个话来,他从现在开始就得为这事做工作,打基础。说实在的,他今年春节也不想回家,他想利用这个时间加加班,工作上的事情耽误得太多了。他之所以最后决定回去,全是为小西。他知道他要是说他不想回去,他家肯定不信,肯定会认为是小西不想回去。上次得知他们的孩子没了后他爹话里话外已透出了这样一个意思:这样的媳妇,不要也罢,翻来覆去:“建国啊,说起来你是娶了个北京媳妇,好听,风光,要我说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钱也不多挣,娃还不愿生,早知道她这样咱还娶她干啥?还不如娶个你嫂子那样的,图个踏实,进家做饭下地干活,叫生孩子就生孩子!你嫂子什么都听你哥的,连句重点的话都不敢跟你哥说!你哥说东她不敢朝西,你哥说鸡蛋是方的她就不敢说是圆的!”就差没直接说出让他把小西休了。但是这些话他不能跟小西说,说出来于事无补,还有害。依照小西的个性,肯定会说,那就离!可是,她真想离吗?为他们,为小西,为这个来之不易的家,何建国得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吞到肚子里……
到了何家,建国爹、建国娘远兜近转跟顾小西说孩子的事,说那么多话中心意思只一个,何家的香火能否继续下去,全看小西的了。小西只能点头只能说是,心中藏着的那个天大秘密,一点不敢透露。建国爹妈要是知道了他们家的生育工具不能生育,肯定会撺掇他们儿子把她休了——偏偏何建国又是那样一个惟父母的马首是瞻的大孝子——她受不了!她不能没有建国!为这个她拼命干活拼命表现,以做弥补。天天早起跟建国嫂子一块儿做全家的早饭,饭后洗碗扫地收拾桌子。完了马不停蹄准备午饭,午饭后等着她的是更大的一堆要洗的碗——不能让建国嫂子洗,人家是做饭的主力还要管着两个孩子——接下来是晚饭和晚饭后的碗。这一日三餐还只是一些常规的活儿,额外的活儿比常规的活儿只多不少,比如,亲戚朋友来串门做客,令妯娌俩一天忙得脚不沾地儿。那天小西给爸妈打电话拜年匆匆挂掉就是因为何家来客了,小西得马上接客端茶倒水。
小西的感冒开始还只是鼻塞流涕,接着就有些发烧。不想让建国知道,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偷偷吃妈妈给带的药,说明书说吃一片的她吃两片,一心希望能把病给压下去。压不下去,头痛,全身骨头痛,她咬着牙忍,不就七天时间吗?怎么忍忍不过去?不给(其实是不能)人家生孩子,还不干活,让她,也得把她休了!但是最终,没有忍过去。不是因为苦,是因为委屈,而且是建国给她的委屈。
事情发生在中午,小西和建国嫂子忙了一上午,做了十三个人的饭,饭做好客上席后,她想趁此机会休息一下,就去屋里躺下了。由于感冒药里有扑尔敏,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一睡就睡得不省人事,家里客人什么时候吃完的饭,吃完饭说话抽烟喝茶,她一概不知,更别说上前招呼了。许是建国爹娘那会儿对她就有些不满——一屋子客人,只见大媳妇一人忙里忙外,小媳妇在自己屋里躲清闲,像话吗?——下午,送客人走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堆了一灶屋没洗的碗,于是建国爹发话了:“这都下晌了,晌午的碗咋还没刷?”没有人吱声。建国爹又道,“小西呢?”
何建国忙道:“我去叫!”噔噔噔跑到自己屋门口,推开门,冲里头嚷:“小西,碗怎么还没刷?”
“我觉着有点冷……”这时小西感觉非常不好,感觉不像是一般的感冒了,似是重感冒,高烧,全身发冷,牙都咯咯响。
何建国眼睛一瞪——他爹妈还有做客的亲戚都在他身后站着呢——说:“冷?冬天能不冷吗?不冷还叫冬天吗?把碗刷了,赶紧的!……我们去村东大伯家,下晌饭就在那吃。你刷了碗再去!”他必须得用这个态度这样说话。本来爹娘对这个媳妇就不满意。他若不这样对她,他们对他俩主要是对她,只能更不满意。何建国说罢,就随全家人和亲戚们走了,剩顾小西一人在家。小西强撑起身体刷碗,一个一个又一个,动作机械,感觉麻木,一种痛到极点的麻木。刷完那小山般一堆的碗盘,她简单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拎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何家。要是知道建国这样做时心里头的那些无奈和苦衷,她不会走;可她不知道。但也有另一个可能是:要是知道了,依照何建国的判断,她会更早地毅然决然离开!


晚饭后,小航吃完饭就进了屋,上网瞎逛,恰遇两个博客打架,总算找到了一点看客的乐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脚插了进去,大打出手恶意灌水,打甲也打乙,没有观点没有立场,重在参与,只要能在虚拟世界里热闹得忘掉现实世界的烦恼就好。本来,他已经同意跟妈妈介绍的那个女孩儿回家看看了,但是见了简佳后,决定放弃。同时又知道自己同简佳绝无可能,即使他不顾一切地同意了,她也不会同意。她的自尊心太强,要不就不是简佳了。就为没按原计划去那个女孩儿家,妈妈对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外面他没地儿去,只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哪也不去。父母当然感觉到了他对他们的怨怼,爸爸来敲了次门让他给顶回去了,好在妈妈没来。但他肯定他们在外面没有闲着,就算嘴上闲着了心里也没有闲着,肯定在想,儿子怎么了?每每这种时刻,小航就会痛感,父母的爱还是负担。你心情不好,还要惦着他们因为你心情不好而心情不好,能不是负担?有父母在跟前,你连心情不好的权利和自由都没有。要是姐姐在家就好了,就可以替他分担一部分父母的爱了。可惜,姐姐还有五天才能回来。
家中门铃响了。小航毫不在意,打键盘的双手停都没停。这种日子,来人也不会是找他的。就是平常日子,一般情况下,同事朋友也不会来家里找他。因为这不是他的家,他已经二十七岁了,该是自己出去单过有自己家的年龄了。就是不结婚,也该单过。一直没有单过一是家里条件不错二是父母相对开明,但是此刻,他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出去租房或贷款买房了。此念头一俟产生立刻不可遏制地膨胀,当下停止了与己无关的网殴,点了Google,准备查一查有关房子的信息,就是在这时,他听到外面传来了那个令他意外的声音:“爸!妈!”是姐姐?这就回来了?何建国呢,也回来了吗?小航腾地起身开门出去。
果然是姐姐!小脸乌涂涂的,几天没洗似的,头发也是,脏得都打了绺。爸妈显然也是一肚子的问号,一左一右围着她同声乱问都听不清到底问了些什么,姐姐索性不答,也是顾不上答,只把包往地上一扔说了声:“妈我待会再向您汇报我得先洗个澡!”就钻进了浴室。
何建国没有回来。
三个人都预感到事情不妙,又不知怎么个不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答案。小西妈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小西屋。片刻后,找出小西的浴衣睡衣,拿着进了浴室。小航和爸爸等在外面,希望妈妈出来后能给他们一个答案。妈妈很快就出来了,快得不应该,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答案。妈妈从浴室出来直接就去了厨房,给女儿做饭。到底是女人,关键时刻,比男人要有实际行动力。
小西妈给小西下的面,清水下的,切了蘑菇,卧了鸡蛋,撒了葱花,最后,滴上生抽和香油。本能觉着,女儿这时需要吃一点清淡的,连汤带水热热乎乎的。
没想小西连这都不吃。洗完澡从浴室出去直接就向她的房间里去,边走边说:“妈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不饿。我想去躺躺。全身疼得厉害。”
小西妈立刻伸手去摸女儿额头,立刻发现女儿正发高烧,当即拿体温计测,五分钟后,红色水银直指40.2℃!小西妈简洁问清女儿情况——这次是作为医生而问——果断决定不去医院看急诊,在家作为感冒处理。服药,物理降温,大量喝水,而后,睡觉。
小西一觉睡到次日八点,整整睡了十三个小时。睡起来后,体温降到了37.5℃——由于大量出汗,被子都湿了——家里有一个医生真好,否则大冬天发着高烧夜奔医院折腾一趟,肯定得病上加病。这时小西妈却提醒大家不能掉以轻心,早晨体温下来,下午还有可能上去,建议小西还是要趁身体情况允许,去医院做一下相关化验,以利于进一步的对症治疗。涉及到医学专业,小西妈英明无比:化验结果,白细胞计数高,中性也高,有炎症,需做抗菌治疗。于是开药、输液,饶是如此,下午小西降下来的体温还是升了上去,38.9℃,妈妈说晚上还会高,但又说不要紧,这是必然病程。……有一个当医生的妈妈守着,有一个细心的爸爸端茶倒水伺候着,还有一个精力充沛的弟弟跑进跑出地为她买这买那,小西躺在家中暖暖和和的床上,身心仿佛化作了一片羽毛,柔软轻盈飘哪是哪不计归处。家真好!爸妈真好!自己能够这样放平身体躺在自家的床上被家人围着照顾着,真好!弟弟给买来了西瓜,利尿降温。一切两半,捧一半送了来,中间还插着一把小匙。妈妈扶小西坐起来,爸爸为她在背后塞了个枕头。小西接过弟弟递过来的瓜——红瓤黑子透着沙,根本不像是冬天的瓜——突然地,她哭了,大滴大滴的泪珠砸落在手中的瓜上。血浓于水血浓于水,尽管弟弟对姐姐心中有着天大意见,关键时刻,真情毕露!……小西爸妈和小航相互看看,没有说话。屋里,只有大风在窗外的呜呜声。
是夜,小西爸妈双双并排坐在床上,久久没睡。不是担心女儿的病,病没问题。他们担心的是别的。许久,小西爸叹了口气。“哎呀,她这一走,那家人的年也过不好了。”
“那是他们自找!小西要不回来,再在那里硬撑下去,发这么高烧,挨着冻,还得干这干那,后果不堪设想,风湿性心脏病是轻的!”
“我是担心他们俩以后怎么处。……建国做得是不对,但她这么说走就走也不合适。对于他们农村人来说,儿子连个媳妇都镇不住,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
“面子面子!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小西回来就对了!小西能做到那份上对他们家够意思了!不能光我们为你们考虑,你们一点不为我们考虑。……我女儿不是谁的战利品,不想被谁的英雄儿子带回家给父老乡亲们炫耀——直说了吧老顾,我烦就烦他们家这一点!动不动就是我们家媳妇我们家媳妇,吆三喝四地让小西干这干那,人越多越来劲,那个时候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心里明镜似的:城里女人有什么了不起?不是照样嫁到咱何家村?不照样得听我们的?对不起,这一次,我女儿还就是不伺候了!”
“行了。气话就别说了。”于是小西妈不说了,说了没有用啊,不解决问题啊。嘴上不说,心里头止不住阵阵的痛:女儿是爱建国的,否则她不可能委曲求全为他做到这一步!“我说,小西那病——我是说流产——还能不能治?”
听小西爸问这个,小西妈皱起眉头起身就走:这恰恰是她连想都不愿想的一件事情,小西从前也去过何家,但是没有像这次吃这么大苦,为什么?因为她不能给何家传宗接代了!有这样一个天大的短处,她吃再多的苦,何建国也不敢出面护她,越爱她越不敢护她,生怕激怒了何家长辈,翻了脸逼着他们散伙。小西爸这时候问这个,等于是往她正痛着的伤口上撒盐!
第三天,小西体温完全恢复正常。晚饭后测,36.8℃。小西妈收起体温计,仿佛顺便说起似的说:“小西啊,你坚持说是你不想要孩子,不是个事啊!”
“只要何建国心里头明白就行。”
“这已经不是你和何建国两个人的事了。婚姻本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这样下去,我们有可能过不到头?”小西妈犹豫一秒,点了点头。小西心里惊慌嘴上硬:“那就离呗!”
“别动不动就把‘离’字挂嘴边上!”
“咦,妈,上次不是您说的吗,要么跟他离,要么跟你们断绝关系。”
“前提呢?我的前提是怎么说的?我的前提是,让你有一个积极的态度,处理好跟他和他家庭的关系!”
小西沉默了。片刻后。“妈,当初我决定跟何建国好的时候,您怎么不能使劲说说我呢!”
“你能听吗?”
“不能。”
妈妈被逗得笑了一下,笑也忧郁。叹口气让女儿早点休息,给女儿掖掖被角,关上灯出去,关上了门。



客厅电话铃响了。小西妈顺手接了电话,刚刚“喂”了一声,就听背后女儿屋门开了,女儿穿着睡衣跑了出来连声问是谁的电话。是科里值班医生的电话,请教主任38床的用药问题。小西妈嘴对着电话回答问题,眼睛目送着女儿进屋,心里头为女儿难过。知道女儿盼谁的电话呢,几天来她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老婆不辞而别,何建国为什么连个电话都没有?说实在话,就她本人来说,对何建国这个女婿无所谓——倒是小西爸对他的感情要深一些——她想他,仅仅是想女儿所想。放下电话后,小西爸从报纸上抬起头来:“建国为什么不来电话?”
小西妈不禁恼怒,很多事——比如何建国为什么不来电话,比如小西的习惯性流产——大家心里有数就可以了,为什么非得说破?解决不了问题,徒然增加烦恼!她板着脸说声“我又不是何建国我怎么知道”,进了卧室,留下小西爸一个人在客厅里继续看报。
次日,小西完全康复,到底是年轻。依妈妈的意思,让她再卧床休息一天,可是病好了她哪里还能躺得住?上午妈妈查房,妈妈一走她就下了床满屋溜达。爸爸买菜去了,弟弟关在自己房间里不知在干什么,青春期孤独症。溜达累了,看电视,看一圈,没意思,再回去睡觉。不用想着做饭刷碗等等等等的事情,全身心放松。
小西爸买菜回来了,买了不少,有荤有素。通过上次老伴因何家那个什么大伯的事情的发作,以及最近为儿女的事情老两口的志同道合协同作战,于倏忽间,他对老伴有了一种理解和怜惜,下决心放下自己的好恶,为家人、主要是为老伴生活质量的提高,努一把力。这几天女儿生病,儿子闹青春期孤独症,老伴上午要去查房,他便一个人担当起了一家人的炊事。卫生可以不搞,饭不能不吃。几天下来,大家一致反映,小西爸做菜手艺明显见长。同时进一步指出,他从前推说不会做,其实是不想做。不管大家说什么,小西爸都笑着一一承认,因为都是事实。到现在他还是不想做,你看,从买到择到洗到切到炒,忙活半天做一个菜,几分钟吃完。这时间浪费得不值,很不值。依他,这时间应该用来看看书,写写书,他有一本书已在小西他们的出版社里挂了号的。但是,既然已决定为家人放下自己的好恶,那就要付诸行动。小西爸是个不说不做、说到必做的人。小西听到动静,过来了,帮爸爸择菜洗菜,看着头发花白满腹经纶的父亲做着一些完全可以由保姆来做的事情,小西打心眼儿里叹息。“唉,这次去何建国他们家,何建国一进家就问他家给咱家找保姆的事,挺上心的,这下子完了。”
“也不必遗憾,他就是找来了,也未见得合适。看过毛姆的《 宝贝 》吗,一个短篇小说?”小西摇头。小西爸说:“现在越来越能体会到毛姆写这个东西时的心情了。”
“写的什么?”
“写了一个好保姆。毛姆称之为宝贝。辞典上对于宝贝的解释是,珍奇的东西。那个保姆家政事务无所不通,甚至能为主人选择搭配每天要穿的衣服,忠诚,善解人意,分寸感极强……”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小西叫,“后来有一次男主人喝多了酒,跟保姆睡了一觉,早晨醒来时心里那个悔哟,想这下子完了,一个好保姆从此就算是没有了。他当时甚至都不敢转身,生怕一转身会看到身边枕头上躺着一个头发蓬乱的脑袋——没想到那保姆根本不在床上!时间一到,衣着整齐按时出现在他的房间门口,给他拿来了早报态度谦恭如常,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这显然是毛姆的一个理想……”
“这是所有人的理想!谁都希望自己的身边能有那么一个完全合乎你的心意你的需要的人!”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理想。”
父女二人默默择了会儿菜。小西开口了:“爸,您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小西爸没回答,小西替他说,“你和我妈都忙,都太看重事业,所以,反而没能享受到普通人所能享受到的生活乐趣,是不是?”
“其实你妈这个人很优秀的……”
话音刚落,小西妈回来了。父女俩赶紧闭了嘴。小西妈敏感到了什么,说你们是不是在家里说我的坏话呢?小西笑说哪里,说爸爸说您很优秀。小西妈也笑说,你爸说我优秀,指的是在外面。又对小西爸说,我这辈子没有照顾好你,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倘有来生,一定弥补。话说得真挚诚恳,一时间,气氛颇有一些伤感。这时,门铃响了。一家四口都在家,谁会来?按他们家惯例,没有预约是不会有访客的。
是何建国。何建国身边是一个农村妇女——不用介绍就知道是农村妇女,簇新的红西服里套着个棉袄,那西服目测就知道是化纤质地——除了农村人谁会这样穿衣服?那妇女三十多岁,肤色较黑,但在如今这个审美多元的年代里,肤色黑已经不是缺点,她只须把衣服穿得正常一点,相貌就够得上中上水准。
何建国说这是他给顾家带来的保姆,姓夏。
何建国和保姆的意外降临给顾家带来了近乎喧腾的喜悦。小西妈问题多得不知先问哪个,结果问出的全是废话,比如:“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小西爸习惯性地去沏茶倒水,全想不到这二位此刻需要的不是茶水招待而是饭食果腹;小航则奔过去接包,接姐夫的包,接保姆的包,其实不用他接人家完全可以自己放下,他去接还得格外让人劳神谢他……总之,一家人都在忙,忙得都不在点儿上,但何建国却从中感受到了一个重要信息:这家人对他的到来是高兴的,欢迎的,使他欣慰如释重负,但仍是有些心神不宁,一边在扑面而来的热情的裹挟中笑着答着,一边在想:小西呢?
小西在妈妈去开门、叫了一声“建国”的那一瞬间,起身去了自己房间并关上了门。
小西爸最先从一家人的盲目热情中清醒过来,扭脸向女儿房间看去,发现刚才开着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关上了。于是对女婿说:“小西在屋里。可能躺下了。病好了,还是有点虚。”何建国接着这茬儿忙道:“那我看看她去。”就去了。
小西就站在房间门口,何建国一进来,她就扎进了他的怀里,与此同时,二人同时,说出了一声久藏于心的“对不起”。何建国一手用力搂着妻子,一手抚摩着她的头发补充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当时你在发烧!”
小西闻此抬起头来:“谁告诉你我发烧了?”
“咱爸呀。他给我打了个电话你不知道?”小西爸那天看出小西在等建国的电话后,当天夜里,悄悄给建国打了个电话。没告诉小西。告诉了不如不告诉。
小西把头拱进丈夫怀里:“爸真好!……建国,如果爸不打这个电话,你是不是就不原谅我了?”
“那是!说走就走,请示都不请示!知道什么是‘七出’吗?”
“古代遣散老婆的七个理由——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得感谢共产党感谢新中国——”
“你想说,如果在古代,我这样的女人早就该被你‘出’出去了。”
“都够‘出’一百多回的了!”
二人同时笑了,笑得同时冒出了泪花。何建国把小西走后他家里发生的事情埋在了心里。决定永不告诉小西。



那天晚上,何家男人们从亲戚家做客回来,发现了小西的不辞而别,众人当场震怒。建国爹终于说出了他一直想说怕儿子生气而一直没说的话:跟她离婚!马上离!自作主张把孩子给做了,这是多大的罪过?自己还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还敢在家里摆城里人的谱。你再是城里人再有文化身份再高又怎么样?只要对家里人没用,家里人就不会高看你!何建国当场答应了父亲的要求:离婚。顾小西的擅自离开使他在生气的同时,也有一种如释重负,他可以忍受她的无理取闹,却无法忍受她的为他承受。现在她既然率先决定不再承受,那么,他们之间的那最后一丝联系,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那天晚上,一家人就何建国离婚的事情商量了很多,甚至商量到了再为何建国找什么样的媳妇的问题。建国娘看中了村东一个谁谁家的姑娘,遭何建国一口拒绝。同时再次为自己悲哀:他若不是一个“两地人”,何至于这样难?要么跟小西那样的城里女孩儿,要么跟村东那个谁谁家的姑娘,关系都会简单得多。建国爹到底是到过北京见过世面的,也否定了建国娘的建议,跟儿子说,咱找一个建国那样的、从农村考出去的闺女!何建国苦笑笑没有说话。
后来,小西爸打来了那个关键的电话。说它关键,不仅是因为让何家知道了小西出走的实情,同时,还让何家感到很有面子:儿子的北京老丈杆子主动打电话修好来了,他们还是怕他们儿子不要他闺女!要是没有后面这层意思的作用,小西也很难得到原谅:你病了,病了可以说嘛,为啥不说,?腿就走?但是,建国爹也没说就此彻底原谅了小西,就为一个电话就原谅,哪那么容易?他最后的话是:建国,跟她说,今年我和你娘就要抱孙子!
 楼主| 可可 发表于 2006-12-20 16: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拾壹章:
何建国坐在电脑前工作,十指在键盘上飞快跳动。身后有小青年在接电话,放下电话后过来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抬起头反问什么什么日子,对方说今天肯定是个什么日子,刚才来电话的是他老婆,就因为他没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生了气把电话给挂了;同时进一步说明今天既不是他老婆生日也不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那会是什么日子呢?何建国皱起眉头想,这时他的手机记事提示声响,他打开一看,兴奋地哎哟一声说:“今天情人节!”不是为情人节兴奋,是为自己没有忘了这个节兴奋。接下来就说要打电话订花,玫瑰花。于是小青年问他是不是有外室了,他边拨号边说不是外室是正房。小青年不信,已经上钩的鱼了谁还喂它鱼饵?何建国随他不信不屑解释。经过今年春节和顾小西的这件事情,何建国感到后怕的同时感到庆幸,为此他专门去书店看了本关于婚姻的书,书说,婚姻如同事业,需要经营。书同时也说了如何经营的方法,其中的一个方法就是,要记住各种该记住的日子,尤其是男人。何建国学以致用,从书店回家后对照日历,把“该记住的日子”,比如情人节,一一记到了手机的“记事本”上,嘿,还真管用——他要对小西好。小西为他做出的牺牲太大了。如果万一她做出了牺牲之后他还不得不背叛她的话,他就必须趁现在还在一起,对她好一些,这样将来,心里就会少些遗憾。电话拨通时小青年又提醒说现在才订花时间上是不是有点晚了?不等何建国说话马上有人接茬儿说晚了花才便宜,情人节的玫瑰就像中秋节的月饼,头天还一百多块钱一盒呢,到了中秋节那天你再看,上午五十,下午二十五都不一定卖得出去。一屋子人都笑了。都知道他们头儿在钱的问题上,一向精明。
这天也是阴天,只是没有下雪,小西立在办公室窗前向外看。她正在等陈蓝,陈蓝今天来结版税。今天一上班,就发现对面购物中心“喜迎春节”的广告牌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一扫之前喜气洋洋敲锣打鼓的热闹,换上了个神情冷漠媚眼如丝的美人儿,前面的刘海儿齐到眼眉,嘴微微嘟起,眼睛仿佛聚集了全身的力气,带股子娇滴滴的狠劲儿。旁边斜写的那句话就是她的心声了:爱我就给我——最好的!!!惊叹号一个赛一个大,最后那个便如小炮弹般,火药味十足。顾小西笑了,暗想,如果不给或给不出“最好的”,会怎么样呢?这情人节广告做得有点意思,不仅不打折不送礼,还一点不商量。像两军对垒强者给弱者开出的议和条件,气吞山河说一不二。本来嘛,千金一笑,倾国倾城,浪漫就是真金白银,你囊中羞涩,你床头金尽,那你就不要酸文假醋,问什么“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就这样淡淡地看,淡淡地想,怀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超然。“事不关己”是因为她是一个作风正派的婚内妇女,当然作风正派的婚内妇女也有过情人节的,她不过是因为她的夫婿不过,她夫婿不是一个过这种节的人。所有的婚姻专家都说,婚姻过程是一个不断妥协的过程,小西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妥协成了一个情人节的旁观者。
走廊里有人高喊“简佳”,没有人应。显然简佳不在。小西犹豫片刻,高声答应着向外跑去。电梯边站着发行部主任,一手执玫瑰一手撑电梯门,他还要继续上楼。小西快步跑近,没等站稳,对方已把那一大捧红玫瑰花束移交到了她的怀里。是够沉的。
“简佳的。传达室不让快递进。我给带上来了。”
言简意赅面无表情说完进去,电梯门无声滑上,片刻,开始上升。小西捧着花儿穿过走廊向回走,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件事儿:谁给简佳送的花,没听说她跟谁谈恋爱啊!这才低头去看花丛中插的牌子,不看犹可,一看气都喘不匀了,送花人居然是她的弟弟顾小航!下意识一把拔出那牌子塞进裤兜,这要叫同事们知道,不又多了一道茶余饭后的谈资?同时紧张思索发行部主任看没看到这个牌子,看到了,知不知道顾小航是谁,由于精神过于紧张,剩下的路都不记得是怎么走的了,全凭着脚给带回到了办公室。到办公室后,发现陈蓝已经来了,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看外面的街景。
陈蓝捧着一大捧红玫瑰走出电梯,迎面遇到正要进电梯的简佳,简佳自然要盛赞那花,于是陈蓝告诉她是“一个读者托顾小西转交的”。
“哪里的读者?”
“就是不知道啊。没留名字,什么都没留。”
“够感人的。”
“够让人纳闷的。”
“没准是一个暗恋您的人哪。”
“拉倒吧。我不至于连这点自知之明没有。我专门写婚恋情感我还不知道男人?男人对女人的喜爱标准永恒不变——二十岁!不管二十岁的男孩儿还是八十岁的老头儿,喜欢的都是二十岁的女孩儿!……走啦!”走了。
简佳为陈蓝的话触动,同时庆幸,庆幸自己及时、明智地从那场注定要失败的感情游戏中拔出了脚来。
办公室里静静的,只有键盘的答答声响,简佳坐在自己的电脑前工作。来电话了。简佳的手机。简佳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手机显示的是顾小航;之所以还是接了,潜意识里想接,自己给自己的理由是,为什么不接?身正不怕影子斜。顾小航上来就问她花收到了没有,她几乎一秒钟都没耽误地就明白了陈蓝抱走的那花是怎么回事。都忘了最后怎么回答的小航怎么放下的电话了——心中怒火万丈——收了电话,抬腿就向小西办公室走去。
她到时小西正巧在给小航打电话:“小航,你傻啊?送玫瑰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啊?你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为什么还要来勾引人家,这不是害人害己吗?简佳三十多了,不比你那些今天好了明天吹的二十岁的小姑娘,她们有大把未来,输得起,我们三十多岁的女人输不起!”挂了电话。一抬眼,看到了简佳,看到了简佳脸上的神情,于是,道:“是我借花献佛,把小航送你的花给陈蓝了。我是为你们好!”
“为我们好也得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吧?”
“简佳,我能理解你对小航的感情。”小西推心置腹,“他的确可爱。但是世界上可爱的东西多了——公寓可爱别墅可爱?别墅可爱。可我现在还不是得住在公寓里——谁能因为可爱就一定能让它属于自己?……小航是年轻不成熟,咱不该啊!他呀,现在不过是跟那些跟他同龄的、小公主似的女孩子在一起待烦了,乍一接触到你这种独立的、不会时时缠着他的,而且还善于照顾别人、懂得体贴的,就觉着找到真爱了。”
“听你这意思是说,我勾引了你的弟弟?”
“我可没这么说,我不过是说你比他大比他有经验,在感情这艘航船上,你应当负有把舵导航的主要责任!”
“你还是这个意思——我利用我的成熟勾引了你弟弟!……告诉你小西,我没有勾引过任何人,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我从来就没有过!”
“你没有?没有,他怎么突然地又送起你玫瑰花来了?”忍了忍,本想不说的,还是说了。“本来不想问你的,既然你说起来了,我们不如把话说透——那天,就春节前你们送我们去北京站的那天,回去的路上你跟他说什么了?回去后,他就跟我妈说不去女朋友家了,要知道他们机票都买了!”
简佳心里一惊,这个情况她一点儿都不知道,同时心里一热。这时简佳手机又响,蓝莹莹的,像是个有生命的活物。不用看都知道是谁的电话。顾小西一双眼睛死死盯住简佳,带着警告和制止——于是,简佳被彻底激怒,被对方的无理无礼激怒。她并没有打算接受小航,包括他的玫瑰,但是,接不接受是她的事,要拒绝也得由她拒绝,你顾小西凭什么干涉,自作主张把她的花送人,谁给你的权利?你不想让我接电话我就不接了吗?笑话!简佳迎视着小西的眼睛,一只手拿起电话,按了通话,送到嘴边:“小航……”本想镇定自若说下去的,但是刚吐出这两个字来嗓子眼儿便被卡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硬要说,非哭出来不可。可是她不能哭。不能让小西看到她哭,更不想让小航知道她哭。可是要是不哭,她就说不了话。显然小航在那头急了,连声发问,声音大得顾小西都听得一清二楚:“简佳!简佳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我姐姐怎么你了?要不要我给她打电话说她?她这人太不像话了!……”
听到自己的亲弟弟跟一个外人这样谈论自己,小西气得手冰凉,脑子嗡嗡响,心在胸腔里打鼓般跳,她极力想控制自己,控制不住,再控制下去,她就要炸了!起身,向门口走去——狂怒中不失冷静,是吵是打先得把门关上——不料刚到门口,来了个快递,手里捧着束红玫瑰说是找顾小西。小西顾不上细想什么,机械地接过快递递过来的笔和纸,签收,于是简佳趁这工夫,走了……



小西下班回家,手里拿着那把玫瑰。正值下班高峰,等电梯的人很多,小西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电梯到了,人们向里头挤。几个有人养没人教的年轻女孩儿老远地跑着过来居然在小西前头挤了进去。“小心点啊!扎着了别怪我!”小西板着脸道。女孩儿们相视看看,当时没说什么;电梯在十二层停,女孩儿们下去,一女孩儿走前甩下一句:“牛什么呀,都蔫成那样了!”“肯定是打折的!”“三折!”随着一阵清脆的大笑,女孩儿们远去。顾小西正要追将出去跟她们理论,电梯门合拢,上升,上升至十八层,停,顾小西把手里的花往电梯扶手上一插,走了。何建国早到家了,正往桌上收拾饭呢,见小西甩着两只空手回来,有些纳闷:“我送你的花呢?”
“扔了。”
“为什么?”
“蔫了!”
“快递公司的服务越来越不像话了!”何建国色厉内荏高声道,“不如叫慢递公司算了!我给他们打电话!”
“算了,”小西懒懒地道,“别演戏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了,谁还不知道谁?”
何建国被揭穿,马上改变战术嬉皮笑脸:“是,花是打折的,同样的东西干吗不买打折的?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但我不知道会是蔫的!你知道我是不喜欢什么情人节的,但想到你喜欢,我就在我的手机上做了提示。我现在特别知道,夫妻之间不能光考虑自己喜欢不喜欢。小西,明年,明年的,明年包你满意!……”
小西摆手打断了他表忠心,边换鞋边问:“晚上吃什么?”
何建国一下子来了精神:“烛光晚宴!”拉着小西来到餐桌前,果然有蜡烛,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打火机,何建国要点,被小西拦住。“算了,蜡烛留着停电用吧。”
“小西,进步很大啊!”何建国赞。
“进步?”小西白他一眼,“这叫退化!”
吃饭期间,何建国感觉出小西有心事,但是没问。到想说的时候,她会说的,她憋不了多久。果然,没过一会儿,她就说了,一五一十,来龙去脉。何建国边听边在心里大大舒了口气——此事与他无关——脸上神情却格外凝重起来,为了表示与小西的同心同德,小西说完后他郑重思考了足足两分钟,主张这事小西不要再管。“你看啊,这事你要是搅和成了,得罪了朋友;搅和不成,人家成了两口子,你俩人都得罪。综上所述,我认为这事你要干涉的话,利少弊多!”
“什么搅和成搅和不成的!我告诉你,这事儿要能成我才不搅和呢!小航我还不知道,他谈过那么多女朋友,哪个超过三个月了?简佳呢,现在身边没人,正好遇上了小航!……退一万步,就算我杞人忧天没事找事,人家到最后真能结婚,可结婚就是目的了吗?到时候就算小航能忍,简佳肯定别扭,你想,从刘凯瑞到小航,那物质待遇到心理落差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哪这么严重。顶大不济,离婚就是。”
“离婚?他俩压根儿就结不了婚。打我爸妈那里,就通不过。爸妈要是知道小航现在还跟简佳来往,非气死不可。”
何建国立刻不吭了。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来自父母家庭这方面的因素,对婚姻有多大影响。
“你怎么不说话了?”小西问他。
何建国摆了摆手:“没什么,吃饭吃饭。”
小西吃饭。但是心里,总有一点不安。从春节以后,何建国身上就有了些变化,比如给她买花啊,做什么烛光晚宴啊,都不像他。是,她是喜欢这些,但是,他不喜欢。他的反常规不能不令她不安。为什么?是不有什么事了?想问,又无从问起。怎么问?总不能说:“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何建国是有事瞒着她,但不能跟她说。今年家里就要抱孙子,怎么抱?在没把握的情况下,他不忍让小西怀孕,再怀孕再流,对身体损害太大。曾跑到妇产医院里去问——不敢问小西妈,怕她多心——人家让他把病人带来。他也不能带,怕小西多心:怎么个意思,不能要孩子就不要媳妇了?是这个意思,但不是他的意思,是他家的意思。他家的意思,他不能违抗。为这个,他都开始留意马路上的小广告了,看到有一个广告说专治妇女不育,按照那个广告找了去。去了之后才知道自己所为的荒唐。那是间七拐八拐才能找得到的小平房,里面坐着个年龄在三十到五十之间的妇女,问她什么,都说能治,没有问题。何建国记得小西妈说过,真正的好医生,从来不会说没有问题。凡是大包大揽包治百病的,绝对是江湖骗子。何建国最终逃也似的从那间小平房里跑了——那妇女死拉着他不放,向他介绍她黑乎乎的药丸——回家的路上,心里一片绝望。还不能对小西说。明知道说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就不如不说。
看何建国闷闷吃饭,小西越发不安:“我说,你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没怎么啊!”
“没怎么你这是怎么了?”
“小西,别没事找事啊!”
小西闻此,筷子一摔,起身就走,她今天心里本来就不痛快。

小西回妈妈家。回家后发现弟弟小航不在,暗叫不好。小航肯定是和简佳在一起。
小航的确是和简佳在一起,而他之所以能和简佳一起,恰恰是小西促成的。在简佳听说小航为她辞去了原本定下要继续接触的女孩儿后,感动而且不安,主动给小航打电话,把他约了出来。她直觉着,她对小航是有责任的。本来,她约小航是想说服小航趁早放弃,不料,小航反过来却开始说服她。
“简佳,假如,假如我比你大的话——”
“哪怕是同岁!”
“就是说,仅仅是个年龄问题。……你是怕舆论吗?”
“我怕输。”
“和比你年龄大的在一起就不会输?”
“概率会小得多。”
“再小落到你的身上也是百分之百!”简佳一时无语,顾小航耐心道,“简佳,关于年龄这个问题你已经说过N遍,我认真仔细考虑过N+1遍,我认为根本不能成立。你说你怕输,换句话说,怕风险,我倒要问你了,什么事没有风险?吃饭还能噎死人呢!在大马路的人行道上好好走着还有可能被汽车撞上了呢!咱不能说,怕噎着怕撞上就不吃饭不走路了吧?”简佳忧郁一笑。小航也笑了,笑着,从简佳桌上找出张纸来,中间划一条线,左面写着“利”,右面写着“弊”。
“先来说弊。第一,年龄差距。……女大男小,容易遭受世俗偏见的打击,但婚姻和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只要你不理会,那些偏见就打击不到你,所以,这不算弊。”说着在“第一”上打一个叉。接着写第二条“女方有前史”。之后又说:“女人在遇到真爱的时候,会担心自己配不上,这是非常普遍的心理……”
“不是配上配不上的问题。我不认为我比谁大有前史就配不上谁,我是,我是不想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是想追求永恒!谁不想?我也想。可以呀,我们努力呀。谁也不会在有了结果之后再行动,有了结果就没必要行动了,你把顺序搞颠倒了亲爱的简佳小姐!”
“——大姐!”
“我说,你干吗这么敏感呢?”小航笑了起来。简佳不笑,拿起笔在“弊”的一栏里写上“家人反对”。小航问:“你的家人还是我的家人?”
“主要是你的。”
“我们的事跟别人无关!”
“这种说法只存在于理论上法律上。……不说别人,你姐和你姐夫,恋爱的时候轰轰烈烈非她不娶非他不嫁的,结了婚,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为什么,为了两人各自的那个家,道理很简单,结了婚也不能不要爹妈,为了什么也不能不要爹妈!”
小航不说话了。简佳不无担心地看他。此刻,她多么希望他能提出更有力的理由来反驳她,但是他不说话。直到他走,也没就她提出的这个问题说出什么有力的话来。于是,他走后,简佳决定,这件事情到此打住。



小航决定先跟父母谈。否则,说什么都是白说。他不想拍胸脯说大话。他说,他要和简佳结婚。听到儿子的决定,小西妈的反应只能用“震惊”一词形容。这天是星期天,晚饭后,姐姐、姐夫也都在家。顾小航专门挑了这样一个全家人都在的时间宣布这件事情,以示郑重。
“你们什么时候又开始接触的?”小西妈极力保持镇定。
“妈妈,我们是真诚的!”小航不想细述细节,没有意义。妈妈也未必真想知道这个。
“不行!”
“妈!你们不了解她,她人很好……”
“简佳人是不错。但是,找老婆光人好就行吗?”小西插道,同时冲正在厨房洗碗的小夏努努嘴,放低声音:“她人也很好,你怎么不跟她?”
“小西!我这里在跟小航说正事!”小西妈不敢冲儿子火——怕他叛逆——便把火撒到了女儿身上。
“最烦这些假招子了。”小西嘟囔:“一张嘴就是‘只要人好就行’,真的是人好就行吗?”
小西妈摆手打断女儿的车轱辘话,耐心对儿子道:“小航,她年龄大,跟别人有过这个那个关系,我们都可以不在乎,毕竟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非得女的比男的小,或非得是贞节烈女,这些都不应该成为择偶的依据。但是,我认为,嫌贫爱富,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点。”小西爸在一边频频点头。何建国只静静听,静静看。
小西借妈妈的话补充:“对了小航,你以前那些女朋友,你不就讨厌她们嫌贫爱富?你还说,凡冲钱的,一概不要;多好的,一律免谈——是你说的吧?”
“我可没人刘凯瑞有钱。”
“但是刘凯瑞不跟她结婚!”
“不管你怎么说,我就觉着她好!比你们给我介绍的那些都好!那些一天到晚就知道用小鞭子抽着男人让男人给她送这送那的女孩儿,我烦透了!简佳从来不,她要懂事要有分寸得多!”
小西道:“小航!你的问题的症结就在这!简佳现在之所以吸引你,是因为比较起你从前接触过的那些来说,她跟她们不同,她让你觉着新鲜,你想没想过,新鲜劲儿过去了后,你怎么办?”
“如果过不去呢?”
“不可能!你过不去她也得过去!”
“根据什么?”
“根据她从前的爱人!如果你们真结了婚,你给她的能赶上刘凯瑞给她的吗?”
“她正是因为不喜欢刘凯瑞,才会跟他分手!”
“再说一遍不是不喜欢!是刘凯瑞不跟她结婚!”
小西妈开口了:“要我说,小航,好女孩儿有的是,我们条件也不错,不一定非她不可嘛。……”
小西恨道:“他就是以貌取人!”
小航被激怒了:“对,我就是以貌取人,怎么了?我喜欢长得好看的女孩儿,喜欢赏心悦目,这有什么错吗?”
小西妈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当然没错。不过除了长相,人品方面,也不能一点不挑吧?”
“她人品也好。”
“别的方面我不了解,没发言权;但是嫌贫爱富——”
“就算她确实曾经嫌贫爱富,我也不认为那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大缺点!咱不能一方面一天到晚为了过上有钱的好日子拼命,一方面又拼命指责别人爱钱不好,这不是自己抽自己嘴巴吗?”
“不要转移话题!我们现在说的是简佳!”小西妈怒道:“简佳如果真像她自己表白的那样,为了爱情,那为什么不能找一个穷人去爱,偏要找一个富人?”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只有跟穷人结合的爱情才是纯粹的爱情才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爱情才是高尚浪漫的爱情?”
“小航,我看你这人做事根本就没有原则,典型的实用主义!”小西指责弟弟,“刚才还说就烦那些用小鞭子抽着男人给她送这送那的女孩儿,现在又倒过头来为她们代言了!”
小航霍地把矛头指向顾小西:“姐,这有你什么事!有这工夫你还是多想想你和我姐夫的事吧!”
“我们俩没事!”
“没事整天打?你们为什么打?说穿了两个字,没钱!”
小西气得说不出话,这时小西妈站起身来:“小航,也许你认为嫌贫爱富不是缺点,但我们认为是。在这件事上,我们的世界观不同。我们没有权利强迫你不接受她,同样,你也没有权利强迫我们接受她!……老顾,我们休息去!”说罢,走了,小西爸也站起身来,随妻子进了房间并关了门
 楼主| 可可 发表于 2006-12-20 16:18 | 显示全部楼层
次日上班。开完周一的例会后,简佳和顾小西一前一后回到了简佳的办公室。小西进屋,把门关上,叫了声“简佳”,声音不大,简佳却吓了一跳,显然是没料到小西会来。她扭脸看她,目光里满是戒备。小西说我想跟你谈谈;她立刻说她不想谈,说罢坐下,打开电脑,工作,这时听到小西说:“不谈也可以。我单方面通知你,我爸妈坚决反对小航跟你结婚!
简佳蓦地抬头:“谁跟你说的我们要结婚?”
小西哼了一声:“你就别装了,小航都招了!跟你说,我爸妈坚决反对!”
简佳有一会儿一动没动也没说话,而后突然起身,穿外套,拿包,连个招呼都没打,走了,小西迷惑地目送她走。

简佳在工地上找到小航时他刚陪一个重要客户看完房子,看到她不期而至先是意外继而紧张:“出什么事了?”
简佳直直地看他说:“你跟你爸妈说要跟我结婚?”顾小航点了点头,简佳又说:“但是你爸妈反对?”小航又点头,同时对他姐恨得牙痒,在心里不停地骂着“大嘴巴”“长舌妇”。这时听简佳又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你打算怎么办?”
“我的打算要根据你的打算。”
“我打算一直说服到他们同意为止。”
“我跟你一块儿,坚持到底。”简佳清清楚楚地说。小航不明白,不明白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缘于什么。简佳说了:“当初我和刘凯瑞,他从来没有把我引荐给他的家人,他跟我说,我们的事和他们无关。后来我才知道不仅有关而且关系很大。更不要说跟他的家人说要跟我结婚。”说到这里她停了停,“是他使我懂得,一个男人爱不爱你,就看他想不想跟你结婚……”
那天他们都没有再去上班,开车出去漫游,没有目的,跟着绿灯走,一直开到了郊外。饿了,停下车,在路边的一个小馆一人吃了碗面。这天天非常好,阳光灿烂,吃罢面走出小馆,二人不约而同信步走去,肩并着肩。
“小航,你到底看上我哪了?”走了一会儿,简佳还是有一点儿沉不住气,问。
“逼我恭维你?”
“不是不是。我是真的觉着自己配不上你——”
“又来了。”
“真的。你看你,年轻有为,人帅,家境好。而且是一个到目前为止还跟父母居住在一起的好孩子。”说到这里忧郁一笑。“而我呢?我把自己的条件一条一条写下来跟你比,发现除了外貌上跟你还有得一比外,其余就没有能跟你比的地方了。”忧伤一笑,“就是外貌上我也没法跟你比,花无百日红,我还比你大,女的本来就比男的老得快……”
“没关系没关系,四十岁之后,我带你去整容,咱整出一个韩国美女!”
“小航,我们在说正事!”
“非要这么比吗?”
“要不我心里不踏实。当然我不是那种只知奉献不知索取的红蜡烛,但是翻过头来,我也不希望别人是我的红蜡烛。小航,感情是需要对等的,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简佳,在这个世界上我接触最多的女性,”小航慢慢说道,“是我母亲和我姐姐。我母亲是个事业型的女人,家人对她的需要永远要让位于她的工作。比如,她做饭很好,但我们全家除在节假日能偶尔吃到她做的饭外,通常都是吃食堂。再比如,医院里有事和家里有事,她一定是放下家里的事去医院。小时候有一次我发烧,半夜她接到手术室电话,扔下我就走了。她回来的时候我烧得都迷糊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抱着我哭,当时我想以后妈妈也许会变一变了,结果以后,一切照旧。至于我姐姐,你了解,她人不坏,但是大大咧咧任性自我,做事很难去考虑别人的心情,体会别人的感受。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做个男子汉,做一棵能让小鸟栖身、让常青藤攀爬的大树。遇到你之前我接触的女孩子也都是些小鸟、常青藤,这使我还以为女人就这两类,一类是我妈妈那种,事业型的;一类是我姐姐那种,小鸟常青藤型的。我没料到还会有你这种型的——”
“我是哪种型的?”
“兼具了这两种型的长处。”
“不会吧!”
“再努把力,就会了。”
“哇!你这家伙,在跟我使激将法啊!”
同时简佳自然而然伸手向对方拍去,顾小航一躲,简佳拍空,身体前倾,被顾小航一把拉住,拉过头了,将她拉入了怀中。二人极近距离对视片刻,嘴唇慢慢向彼此靠去……
北风掠过树梢,带着欢快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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