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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记(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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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雄 发表于 2007-7-23 19:3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天看一点,有味道
 楼主| 了了 发表于 2007-8-10 17:08 | 显示全部楼层
  [书海泛舟记]其二七
  
  史传多为小说
  
    □范福潮
    
    春申君相楚二十五年,考烈王病。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无妄之福,又有无妄之祸。今君处无妄之世,以事无妄之主,安不有无妄之人乎?”(《战国策》卷十七:楚考烈王无子)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毋望之福,又有毋望之祸。今君处毋望之世,以事毋望之主,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史记》卷七十八:春申君列传)
    朱英和春申君私室密谈,何人知晓?
    濮阳人吕不韦贾于邯郸,见秦质子异人,归而谓父曰:“耕田之利几倍?”曰:“十倍。”“朱玉之赢几倍?”曰:“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倍?”曰:“无数。”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今建国立君,泽可以遗世。愿往事之。”(《战国策》卷七:濮阳人吕不韦贾于邯郸)
    子楚,秦诸庶孽孙,质于诸侯,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史记》卷八十五:吕不韦列传)
    吕不韦父子的对话和吕的“此奇货可居”的心理全是作者的虚构。
    “古书凡记事立论及解经者,皆谓之‘传’,非专记一人事迹也。其专记一人为一传者,则自迁始。”(赵翼《二十二諸记》卷一)刘向虽比司马迁晚生了68年,但基本上算是同时代的人。司马迁做过太史令,刘向任校中秘书,为皇帝校书二十多年,依他的条件,司马迁能读到的书,他一定也能读到。司马迁和刘向根据战国时期列国保存下来的书籍分别编写出了《史记》和《战国策》,有些人物传记几乎原文照录旧籍,如朱英说春申君一段,仅有几个字不同;有些细节,二人则根据自己对人物的理解进行了改写,如“耕田之利几倍”和“此奇货可居”一段。在《史记》中,有些细节的描写,简直是创作,如:吏去,张耳乃引陈余之桑下数之曰:“如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陈余然之。(《史记》卷八十九:张耳陈余列传)“张耳乃引陈余之桑下数之”,像这种栩栩如生的动作描写和“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之类的心理描写,《史记》的列传中比比皆是。
    司马迁利用前代留下的书籍写人物传记,显然是受了“传”这种文体的影响。在古代,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言为《尚书》,事为《春秋》,其后逐渐演变成编年、记事两种文体。孔子作《春秋》,微言大意,过于简略,难以表现历史事件和人物活动,后人用《公羊传》、《谷梁传》和《左传》这三部“传”来解《春秋》经,其中左丘明的《左传》写人叙事最好,最有文采,当然,创作的成分也就最大,绝大部分篇章是非常精彩的小说。先父教我把《左传》当小说读,后来,又让我把《史记》也当小说读。其实,司马迁和刘向何尝不是把前辈写的“传”当小说读?
    我们一向当作信史的《史记》尚且如此,后世“史书”中的戏说成分有多大,便可想而知。
  
 楼主| 了了 发表于 2007-8-10 17:11 | 显示全部楼层
 [书海泛舟记]其二八
  
  探皇陵
  
  □范福潮
  
    八爷念过高小,没毕业,就随父亲走乡串县盖房,不到20岁就走遍了武功、礼泉、乾县、扶风等地,大木匠、小木匠活,样样精通。成家后,他置了二十多亩地,有骡子有车,日子过得很滋润。干完活,八爷总是先把身上的土掸净,打一盆水,洗手擦汗,然后沏上一壶茶,盘腿坐在炕桌旁叼着烟袋和我闲谝。他最喜阴阳相术,一沾此题,便信口开河,说得天花乱坠。那几天,我正读吕思勉《隋唐五代史》之“武韦之乱”一章,便给他讲了一段益州术士袁天罡为武士子女相命的故事。贞观初,袁天罡奉旨赴京,途经利州,武士时任刺史,请袁天罡为其家人相命。先相其妻杨氏,袁说夫人骨法,可生贵子;后相二子,袁说可至刺史;再相长女,袁说此女大贵,然亦不利,后封为韩国夫人;最后,武士令乳母抱出身穿男服的小女儿,袁天罡看过大惊道:此郎神采奥澈,不易可知,龙睛凤颈,贵之极也,若是女,当为天子。这是我读《大唐新语》时记下的。
    八爷经多见广,一肚子故事,提起袁天罡,兴致勃勃讲了一段乾陵的掌故:“高宗病重,武则天召见当时最著名的两位术士袁天罡和李淳风,命二人为高宗选陵。二人走遍关中,寻得宝地,回朝交旨。武则天命使臣随二人前去查勘,过了礼泉,使臣问袁天罡,宝地在何处,可有标记?袁天罡指着梁山说,就在那儿,我在山上埋了一枚铜钱。使臣又问李淳风,你选的宝地在何处?李淳风也指着梁山说,就在山顶,我在那儿?了一枚钉子。使臣随二人登上山顶,袁天罡扒开土,果然露出一枚铜钱;使臣问李淳风,你?的钉子呢?李淳风对着铜钱吹了一口气,浮土散尽,只见一枚铁钉正?在钱眼里,使臣大惊。后来,武则天把高宗葬在梁山。高宗的谥号为‘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在八卦中乾为天,古有乾天坤地之说,故为乾陵,并将此地置为乾县。”八爷讲的这段故事,我当时信以为真。后读《乾州志》,才知武则天并未置乾县。此地在晋时属扶风郡,在隋时改为礼泉,属京兆郡,唐武后光宅元年(684),析礼泉、始平、好?、武功、永寿五县地,置奉天县,奉乾陵,属京兆郡,唐昭宗乾宁二年(895)改为乾州。
    我想去乾陵看看,八爷给我画了一张路线图,把他家的自行车借给我,送我到村口,他嘱咐道:“六十多里地,喝汤前(此地人称晚饭为‘喝汤’)松松快快就回来了,慢点骑。”未行几步,八爷又叫住我:“我跟你去吧,人地生疏,让你一个娃来回跑百十里路,不放心。”八爷又借了辆自行车,带了一篮馍,同我上路。骑了两个多钟头,到了乾县城里。八爷领我到他姐姐家,此地风俗,麦收后走亲戚要送一篮新面蒸馍,午饭吃的臊子面,放下碗,八爷抽袋烟,带我上陵。
    出城北行数里,远远望见前方左右各有一座土阙,八爷说:“这叫雁门嘴,是乾陵的第一道门,前面就是御道,往北走六里叫南上峰,是第二道门。”御道沟壑纵横,杂草丛生,两旁种着玉米,八爷边走边说,不觉来到了一对巨大的石柱下,他说:“这对华表,两丈五尺高,此地人称作通天柱,过了华表就是司马道。”一道缓坡直通梁山主峰,两侧排列着巨石雕刻的天马、驼鸟、石马、石人,两两相对,一直排到无字碑前。八爷告诫我:“已到皇陵,行为要端庄,言语要恭敬,不端不敬,必遭天谴。”看过“述圣纪碑”的碑文和“无字碑”上的历代名人题刻,面对残破无头的六十一王宾像,唏嘘不已,心情沉重地上了梁山。
    杂木森森,荒草离离,鸟瞰四野,一派苍茫。八爷舞着烟袋,指点远山近景,这是何村,那是何塬,这条路通向何处,那条沟绵延几里,神态怡然,并不提武则天一字。看着脚下荒凉残破的陵园,突然想起跛足道人的《好了歌》———“荒冢一堆草没了”,帝王生前煊赫,身后也不过如此,除了留下几块断石残碑,与百姓的坟茔何异?山风吹来,顿觉释然,心中的些许感慨也随风飘散。
 楼主| 了了 发表于 2007-8-10 17:14 | 显示全部楼层
  [书海泛舟记]其二九
  
  算地
    
  □范福潮
    
    麦收过后,公社按一人二分八的标准给知青分自留地,我们小队5个知青,分了一亩四分地。《国语》“晋语”里有一段故事:晋公子重耳流亡途中,过五鹿,道边乞食,路人捡起一块泥巴献给他,公子大怒,欲鞭笞路人,子犯(即狐偃)急忙拦住他说:“公子,上天要赐给您土地,这可是好兆头呀!民以土服,又何求焉?”公子顿悟,磕头拜谢,载之而去。17岁,就有了归自己支配的土地,虽然,这不同于晋公子心中土地的含义,但我还是兴奋不已。
    并非谁都稀罕这几分地,我去给同学还书,他正为自留地和队长怄气呢。“队长耍我们,那是块鬼地,当年队里给社员分自留地时,谁家都不要。我找队长要求换地,他不许。你爱换不换,反正我们不种。”毗邻的地里玉米已经出苗,他们的自留地里还是一片麦茬和杂草。大队书记找他谈心,经过一连串上纲上线的教育之后,他屈服了,队里派他的房东六叔帮他种地。
    “你娃娃家不懂事,荒着这屙金尿银的宝地,躺炕上睡大觉。你晓得这块地有多金贵?这是我祖上头一块地,顺治三年我祖爷爷置下它,300多年,争来夺去,已经搭上了6条人命。这块地,不管风雹雨旱,一茬稳收3石粮。你说咋这么肥?人血滋润的么。”
    犁地的时候,我问六叔:“你说这是宝地,为啥社员不要,非分给我们?”
    “窝窝,驾!这地不是没人要,想要的人多得很呢,争得打破头,你说给谁?给你们没人争,你们是毛主席派下来的客,谁敢和你们娃娃家争?”
    在地头休息时,六叔唱起了秦腔《血泪仇》:“手拖着孙女好悲伤,两个孩子都没娘……”唱毕,他给我讲了这块土地上6条人命的故事。过了几天,我把这个故事写下来给六叔看,他吓得两手直哆嗦:“莫写、莫写,陈谷子烂糜子,说说而已,写成文字惹是非。”他是中农,人虽精明强干,却胆小怕事,他看着我把稿纸撕碎,才放心笑了。
    初冬,县里召开学大寨会议,号召利用冬闲搞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公社派我去县里参加测量员学习班,一天发3毛钱伙食补助。中午逛书店,花了7毛钱,买了一本高亨注释的《商君书注译》(中华书局,1974年11月第1版)。这本书,前有“商鞅与商君书略论”、“叙例”、“校释书目”、“商君书古本”、“作者考”,后有“战国两汉人关于商鞅的记述”、“商君书新笺”,注释精当,译文雅致,在当时出版的古籍译注类书中,可算上乘之作。5天学习班结束,我读完了《商君书注译》,在扉页上题了王安石的一首诗:“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当年正在“评法批儒”,法家受到推崇。若论战国时期的法家,商鞅对农民和土地的认识最为深刻,他可真是统治农民的高手。“垦令”二十条,犹如二十条绳索,把农民牢牢捆绑在土地上。夜读“垦令”、“说民”、“算地”、“弱民”诸篇,冷汗淋漓。“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与“壮民疾农不变,则少民学之不休”异曲同工;严禁农民买卖粮食、实行统购统销与“使商无得籴,民无得粜”的政策如出一辙;“使无得庸,而庸民无所于食,是必农”、“废逆旅,则奸伪、躁心、私交、疑农之民不行,是必农”、“使民无得擅徙”,与严禁农民为人佣工、限制农民外出经商务工、控制农民自由迁徙,出于同样的考虑……许多现行政策,处处闪现着商鞅的幽灵;许多针对农民的制度安排,都能在《商君书》里找到依据。
    公社把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指挥部设在六叔的村子,生产队派他给测量队帮忙。每测量一块地,他都要指指点点,过去这块地是谁家的,那块地是谁家的,他让我看过一张土改前本村各户土地分布图,他对每一块耕地和主人的变迁了如指掌。有一天,他见周围无人,跺跺脚,神秘地问我:“你猜,我脚底下埋着啥东西?”我摇摇头,他说:“我给你看看,千万别说出去。”他抡镐挥锹挖了一米多深,刨出一块二尺来长的青石界桩,一面刻着名字,一面刻着“民国三十六年五月吉日立”,他把界桩搬到架子车上,用土盖好,把坑填平,悻然作色道:“这是我分家后置下的第一块地,辛辛苦苦,省吃俭用,攒了4年钱呀!”
    六叔把界桩埋在院子里,他知道,那块土地永远不会再回到他的名下,但每天在界桩上面走一走,会让心里踏实,毕竟,那是他曾经拥有的东西。
 楼主| 了了 发表于 2007-8-25 19:11 | 显示全部楼层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这些内容终于出书了 今天在书店看到了,书名就叫书海泛舟记,白皮,大32开,出版社忘看了.
 楼主| 了了 发表于 2007-8-25 19:13 | 显示全部楼层
20大洋,要不就是22
小舞 发表于 2007-8-27 08:44 | 显示全部楼层
买书不如借书说
 楼主| 了了 发表于 2007-9-4 11:27 | 显示全部楼层
 [书海泛舟记]其三十
  
  六叔
  
  □范福潮
  
    
    刚下乡时没房住,生产队安排我们住在社员家,到第二年秋天搬进新房之前,我换过3个房东,有人换得更勤,知青大都如此。我那位同学算是例外,从下乡第一天直到3年后招工回城,他一直住在六叔家。我问他为啥不去新房住,他说:“隔着8里地,你还三天两头跑来听戏呢,我住在他家,他哼哼两声,我都能听见,为啥要搬走?”
    六叔种地、赶车是好把式,还会拉胡琴,唱秦腔更是远近闻名。他嗓子好,戏路宽,对刘毓中钦佩得五体投地,也喜欢刘易平和刘茂森的戏,他一人能把整出《辕门斩子》、《五台会兄》唱下来,但他平日为人低调,言行谨慎,从不张扬。听同学说,六婶也会唱戏,我从未听过,倒是听见两个女儿在厨房做饭时唱《花亭会》,“我问你谁家外甥谁家子,在谁家门里长成人……”姊妹俩嗓音柔嫩,行腔婉转,唱得非常好听。
    我借给六叔一套《警世通言》,他儿子拿到学校,把上册弄丢了。六叔很愧疚,叹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我也没书赔你,咋办?”我说,丢就丢了,我听你唱了多少出戏?从没买过票,还是我欠你的多。他寻思了一阵,拿起手电,笑道:“我有样东西赔你,你跟我来。”六叔领我上了阁楼,搬出一只箱子,他让我举着手电,他打开锁,从箱子里翻出一个布包,下了楼,他解开布包,厚厚3本簿子,是他抄的戏本,他说:“我大舅哥是戏班的琴师,这些戏本,是我借来抄下的,你喜欢,就拿去吧。”我翻了翻,有李正敏的《五典坡》,袁克勤的《打镇台》,刘易平的《辕门斩子》,苏蕊娥的《花亭会》,孟遏云的《秦香莲》,刘毓中的《三滴血》,刘茂森的《五台会兄》……一共20多出戏。
    我把戏本借走,每天晚上抄完10页睡觉。这些戏本,除《三滴血》署名“易俗社范紫东编剧”,其他都未注明作者。秦腔的许多剧目,其他剧种也有,如《辕门斩子》,京剧、豫剧、河北梆子都有,已分不清谁移植谁的。但秦腔近代的原创剧目,如《三滴血》,未见其他剧种演过。这出戏1960年拍成了电影,父亲带我连看了好几场,每回看到滴血认亲的镜头,我就放声大哭。这出戏取材于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一之《槐西杂志》:
    晋人有以资产托其弟而行商于外者,客中纳妇,生一子。越十余年,妇病卒,乃携子归。弟恐其索还资产也,诬其子抱养异性,不得承父业。纠纷不决,竟鸣于官。官故愦愦,不牒其商所问真赝,而依古法滴血试;幸血相合,乃笞逐其弟。弟殊不信滴血试,自有一子,刺血验之,果不合。遂执以上诉,谓县令所断不足据……
    但《三滴血》的剧情已远远超越了《槐西杂志》记载的那个滴血认亲的故事,基本上可以视为范紫东的创作。
    范紫东是清末拔贡,与友人创办易俗社,任编辑主任,他能诗擅画,精通金石声乐,一生编过60多出戏,还写过《关西方言钩沉》、《乐学通论》、《乾县县志》等多种著作,是关中奇才,1954年去世,享年77岁。许多地方戏,已成脍炙人口的名剧,但剧本的作者,或不可考,或寂寂无名,古代文学史上,尚有元曲作家的地位;但近代文学史上,却没有范紫东的名字。
    晚饭后,我常去六叔家听戏。他拉胡琴,教我唱“悔路”中周仁那段“封成东贼奴才报得一怨”,他先逐字纠正我的发音,每句唱词,先用方言念会,然后大声朗读,“小可周仁”那段260多字的念白,我练了一个多月也没合格,六叔说:“千斤念白四两唱,你说不好方言,就唱不好秦腔。”
    村里本家娶亲,请六叔去唱几段。他平时滴酒不沾,喜酒不能不喝,三口下肚,便管不住舌头,吹起牛来,他说自己学刘毓中的戏可以乱真,有爱抬杠的后生故意激他:“六叔,你瞎吹啥?你比刘毓中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他急了眼:“你娃娃家懂戏吗?搬一台留声机来,叔给你放唱片,你听仔细。”有好事者从大队部搬来留声机,六叔回家提来一条口袋,从里面取出个布包,打开布包,里面还有个油布包,一层一层解开,露出两张粗纹唱片。他放了一张刘毓中的唱片,兴奋得不得了,人也入了戏,带着身段唱起来,博得满院喝彩,许多人都跟着他唱起来。
    半夜,走在田间小道,清风拂面,我放声大唱:“五台山出了家落了发成了和尚,天波府作别了年迈的妈妈……”月色皎洁,虫鸣四野,忽有感悟:此地人心清欲寡,民风淳朴,连戏曲都能拴住人心,有了秦腔和好年景,他们还需要什么?
 楼主| 了了 发表于 2007-9-4 11:30 | 显示全部楼层
  [书海泛舟记]其三十一
  
  老顾
  
  □范福潮
    
      
    老顾是省城下放的“右派”,湖南人,个子不高,面色白净,戴一副黑框近视眼镜,烟酒不离身,词曲不离口,颇有诗人气质。
    我俩是在公社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工地上认识的。听说他爱玩成语接龙游戏,没人赢得了他。我想试试,他让我起头,起了3次,都是我输。他记忆力惊人,我随便说一条成语,他能应声说出出典,屡试不爽。休息时,他独自坐在地头抽烟,翻着一本楚图南译的《草叶集选》,我问他“图南”二字可有出处?他说:“语出《庄子》内篇‘逍遥游’。”我又问,他们叫你牛鬼蛇神,“牛鬼蛇神”可有出典?他挠挠头,顿时语塞:“我以前记得,一时想不起来了。”
    彤云密布,气温骤降,傍晚,天空飘起了雪花。收工回家,厨房的水桶里结了一层薄冰。老乡家家都在烧炕,村子上空轻烟缭绕。我睡床,屋里没有火炉,冷得像冰窖。做饭时,我在灶膛里烧了两块砖,烧热后用帆布包上放在被窝里。晚上坐被子里看书,我把队里夏天打场用的一只带铁丝护网的200瓦防爆灯泡搁在被子上烤腿。忽听有人敲门,开门见是老顾,他拍打着身上的雪说:“我想起来了,杜牧《李长吉歌诗叙》中有‘荒国絩殿,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稪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我俩村子相距3里地,他眼神不好,我送他回家,到了门口,他说:“雪这么大,你就住我这儿吧。”
    下雪天不出工,他把炕烧得很热,我俩各坐一头聊天,一本书看上几页,没兴趣了,便丢在一旁,再翻一本。书看腻了,我邀朋友来打牌,常常彻夜不眠。他能喝半斤白酒,醉意微醺时站在炕上朗诵惠特曼的《自己之歌》,他上身微倾,左手夹着烟,右手打着手势,操着湖南味的普通话,声调不高,充满激情,像一位希腊诗人在表演悲剧:
    我知道我自己何等尊严,我不需让我的精神为它自己辩解或求得人的理解,我知道根本的法则就永不为自己辩解。我是怎样我便怎样存在着,即使世界上没有人了解这一点……
    他在师范学院教过中文,年轻时爱写诗,但他从不给我看他写的诗。我学写诗词,请他指点,他看过后问我:“你背过《诗韵》和《声律启蒙》吗?”我说,读过,但背不出多少。他问:“你读过《词律》、《词品》吗?”我说没读过,只读过《诗品》。他劝我打消此念:“一首律诗有两副对子,对不工,就不成其为律诗,其他方面就不用说了。填词比写诗更难,音韵、格律上的讲究更多,纵使一心两眼,痛下工夫,穷其一生,未必有成。能真切地品评诗词就不易,何必跃跃欲试?”
    社员和老顾没来往,同队的知青也不愿沾这个“右派”,落得他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有一天,粮吃完了,村里停电磨不了面,晚上没做饭。腊月里,生产队开粉房,做好的粉条晾在饲养室后院里,半人高的围墙形同虚设,像我这样的大个子可一跃而过,他让我去拿些粉条:“我是被改造的人,不敢惹事,你去吧。”我不敢去。后半夜,他饿得实在受不了,在屋里直转圈,忽然举着昏暗的油灯从炕上抓起两本书说:“我把这套《杜诗镜铨》送给你,你跟我去拿粉条,怎样?”我暗自窃喜:“好吧,我跟你去。”我俩顺利地拿了几把粉条回来,煮熟后,拌上盐、醋、蒜苗丝、辣椒油,一人吃了一大碗,撑得他胃疼得直哼哼。
    老顾回西安看孩子,买了一套中华书局新出版的《初谭集》,如遇知己。读到动情处,不免感慨一番。“张彦真好学博闻,而任情不羁。意相合者,则倾身与交;如志好或乖,虽王公大人,终不屈也。常叹曰:‘其人知我者,胡、越可亲;苟或不然,毋宁独立。’”李贽批曰:“卓和尚是。”老顾眉批:“顾某亦是。”
 楼主| 了了 发表于 2007-9-4 11:34 | 显示全部楼层
[书海泛舟记]其三十二
  
  秋 水
  
  □范福潮
  
    宣统元年秋,贝子庙住着四位山西商人。某夜吃酒,一人先醉,三人闲聊。甲是布商,酒至酣处,抻出一块布头说:“这块布三尺三寸五。”乙不信,拿尺子一量,真是三尺三寸五。丙说:“你们听说过‘手是秤’吗?”他随手端起茶壶:“三斤七两九。”这时,醉酒者嚷嚷着要喝茶,丙给他倒了一杯,放下茶壶说:“还剩二斤八两六。”甲取秤一约,果然不差。二人喜形于色,乙不屑道:“听说过‘一口清’吗?你们说尺寸、斤两和单价,我随口报价。”甲问:“白绸十七个钱一尺,两丈八尺三多少钱?”乙应声答道:“四吊八十一。”骄矜之态溢于言表,三人痛饮一夜,大醉。
    80年后,我在阿尔善油田工作。每次去锡林,都去贝子庙,看喇嘛念经、做法事。日久生熟,一位老喇嘛,给我讲了这段故事。我告诉他:那位先醉者要茶水时,递给甲一样东西,一根头发拴着两只虼蚤;天不亮,他的骆驼队就动身南行;那三人盘桓两日才走,途中遭遇暴风雪,冻死在浑善达克沙地。老喇嘛惊愕地打量我:“你怎么知道?”我说,那位先醉的人,是我祖父。他捻着佛珠,闭目不语。
    我常常躺在草地上,望看变幻莫测的白云,怀念父亲,回味他给我讲的祖父的故事。
    一天,我读《庄子集释》,上午《秋水》,下午《达生》,晚上《知北游》。父亲说:“你给我读一遍《秋水》。”父亲边听,边拿一支铅笔在纸上记着,我读完后,他说:“你把‘?、薒、劬、?、鸱、畛、、兕、絓\、?、?’这几个字给我念一遍。”我念过后,他直摇头:“一篇就有11个字不会念,一天看6篇,起码有上百个字念不出来,更别说字意了。我问你,‘笥’是何物?‘?饂’是何物?‘尾闾’怎么讲?”我答不出。父亲正色道:“如此读书,不如不读。不读,或许不敢与外人道也,像你这样囫囵吞枣,将来若与人说庄子,可真要贻笑大方了。”
    父亲教我读《秋水》:“经史子集,各有读法。庄子更奇,每篇都有不同的读法。最基本的读法有八种:一注音,二解字,三句读,四释意,五连篇,六涵泳,七辩论,八开讲。当年我教书时,《秋水》一篇,光是注音、解字,就准备了一个礼拜。”
    父亲取一本格纸,让我隔五行抄一行。抄完一页,先把不会念的字用铅笔圈起来,查字典,在生字上注音。再把不懂的字词圈起来,在字下解义。一遍下来,注音、解字就完成了。句读之后,在下一行简释句意。另取一纸,逐段归纳大意,然后概述全篇宗旨,谓之连篇。每有会意,便作批注,如是者三,谓之涵泳。玩索数日,父亲问我:“准备好了吗?咱俩辩论一番如何?你问三题,我问三题。”辩论后,父亲说:“你可以开讲了。”
    我讲了两段,父亲不满意。他说:“宋真宗在宫中宴请近臣,席间听人说起庄子,便命内侍唤‘秋水’,来者竟是一位翠鬓绿衣的女孩,她口诵秋水,一字不差,众臣皆惊。一篇《秋水》,各有各的读法,这是宋真宗的读法。你比那位名叫‘秋水’的女孩也强不了多少,鹦鹉学舌而已,离悟出《秋水》的真谛,还差的远呢!”
    数年后,我在华山西峰过夜。踞崖临壑,沐月听松,目望云起,心随星移,恍惚之间,堕入云海,天地莫辩,归于混沌。“世人大抵重官荣,见我西归夹路迎,应被华山高士笑,天真丧尽得浮名。”想起张乖崖过华山时寄陈抟的这首诗,豁然开悟:
    独占莲花自在心,河伯海若幻道身,清风一过知秋水,浮名散尽是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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