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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海泛舟记(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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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了了 发表于 2007-5-17 21:37 | 显示全部楼层
 [书海泛舟记]其十七
  
  歪批《论语》  
    
    ■范福潮
  
    初中某次考试,语文开卷,写一篇批《论语》的作文,600字,主题提前一周告知:“《论语》是孔丘复辟奴隶制的反动纲领”,题目自拟。老师摘录了20多条《论语》章句,写在黑板上,让学生抄下来,批判时引用。记得有“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克己复礼”,“学而优则仕”,“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回家后,我找出杨伯峻的《论语译注》,把老师让我们批判的章句逐条译出,四天过后,仍不知如何下笔。去问父亲,他看了作文主题和我摘抄的《论语》译文,摇头笑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心里着急,再问,父亲说:“此书并不可靠,‘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一句的译文就错得离谱。朱子答陆子静云:天下之理,有是有非,正学者所当明辩。或者之说,诚为未当。然凡辩论者,亦须平心和气,子细消详,反复商量,务求实是,乃有归者。如不能然,而但于匆遽急迫之中,肆支蔓躁率之词,以逞其忿怼不平之气,则恐反不若‘或者’之言安静和平,宽洪悠久,犹有君子长者之遗意也。要理解《论语》,不通读几位宋元人的注本,不花两三年时间,怕难长进,至少也要把刘宝楠的《论语正义》读几遍,这是就治学而言。若说批判,那很简单,明天下午开群众会,你去听听,就会批了。”
    每个星期天下午两点,居委会的群众学习会雷打不动。家庭妇女多不识字,每次开会,主任先让我母亲念报纸,这天例外,区里派人作报告,此人20多岁,戴一副眼镜,相貌还算斯文,主任介绍说:“陈同志原是区委大批判组的成员,前年市里推荐工农兵大学生,送他到北京上学,今天,他利用寒假为我们作报告,大家欢迎。”主讲者不看讲稿,开口滔滔不绝:“孔老二在鲁国当官,年俸六万担小米,过着剥削阶级的腐朽生活,孔老二说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是典型的奴隶主生活方式,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劳动人民却吃不上饭。后来他丢了官,为了重新过上奴隶主贵族的生活,他提出了‘克己复礼’反动纲领……”一句一个孔老二,一口气讲了两个多钟头。接着是群众发言,一位大婶放下手里的针线发言:“孔老二就是坏,勾结反党集团搞克己复礼,妄图复辟资本主义,把我们拉回旧社会,我们坚决不答应。”又有几位大婶发言,每人说不上三言五语,多是鹦鹉学舌。
    我起身请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怎么批?”他扶了扶眼镜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孔老二的朋友千里迢迢投奔他,一定是他复辟奴隶制的帮凶,众多党羽从四面八方而来,他的反革命组织不就扩大了吗?他能不高兴吗?”我又问他:“‘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怎么批?”他说:“孔老二复辟奴隶制的意志非常坚强,你从这句话里看不出他的反革命骨气吗?”
    父亲和邻居伯伯下棋,见我和母亲散会了,便问:“学会批《论语》了吗?”我把陈同志作的报告和他怎样批“不亦说乎”学了一遍,父亲频频点头:“好,好,有水平,虎父无犬子,不知他是哪位先生教出来的。”晚上,我陪父亲在学校操场散步,碰见我的语文老师,他问我作文写完没有,我说没有。老师说:“这还不好写?实在写不出来,找张报纸参照着写一篇也行。”我父亲在一旁听见,走过来说:“您是他的老师,怎能这样教学生?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传道二字,重若千钧,为师者理当慎之又慎,切勿轻言,误人子弟,玷辱师道尊严。”
    下乡那年冬天,公社从知青中挑选数人,组织“批林批孔宣讲团”,每人发了一本中华书局“内部发行”的《〈论语〉批注》,白皮,书名中“《论语》”用黑字,“批注”用红字,编者署名“北京大学哲学系一九七零级工农兵学员”,亦用红字。皇皇五百多页,把《论语》逐句批驳,其异想天开之辞,令人叫绝,随手一翻,似曾相识,与数年前陈同志在群众会上的报告如出一辙,心想,说不定他还是本书的一名作者呢。
    前些天倒腾旧书,翻出这本“红与黑”封面的《论语》,检阅一遍,忍俊不禁。屈指算来,当年的作者已到了做博导的年纪,想必是桃李满天下了,天道轮回,又到了祭孔和读经的年代,不知他们今天怎样给弟子讲《论语》。
 楼主| 了了 发表于 2007-7-3 10:28 | 显示全部楼层
 [书海泛舟记]其十八
  
  习武记
  
  □范福潮
  
    父亲见我身体瘦弱,有心让我习武健身,领我到马伯伯家,请他收我为徒。马伯伯,静海人氏,年轻时在戏班子唱过武生,抗战时流落此地,改行经商。他家有座两进大院,前院靠墙立着一排兵器架,插着刀枪剑戟,每天早晚,弟子们舞枪弄棒,彩声四起,好不热闹。马伯伯捏捏我的胳膊腿,让我在院里弯腰踢腿,蹦达几下,点点头说:“手脚还灵,只是力气差些,晚上来这儿,跟四郎练吧。”
    四郎是马伯伯的四子,20多岁,我称他四哥。他身材匀称,容貌清秀,12岁进戏校学京剧,工小生,宗叶派,毕业后唱过《白门楼》、《罗成叫关》等戏,不久,改唱现代戏,演过《红灯记》里的王连举和《海港》里的小强。晚上,我到马家压腿、踢脚、蹲马步、举哑铃,四哥教我打拳。晚上若有演出,他就带我去剧院,在后台等他,散戏后卸罢妆一起回家。礼拜天早晨,我跟他到河边吊嗓子,“咿……”“啊……”然后,在树林子里听他唱戏:“每日里在宫中逍遥饮酒,到今日称心愿驾坐在徐州……”当他唱到“大耳贼忘却了辕门射戟……到今日忘前情反做仇敌”,一声“罢”字,凄楚悲凉,道出英雄末路的绝望情怀,接唱“某死后定将你生魂来取”时,他的眼眶里闪着泪花。他问我:“吕奉先是英雄吗?”我看他十分入戏,连连点头称是。
    四哥的房间窗明几净,四壁挂着他的剧照,书架上挂着一层紫红平绒布帘,像是舞台的幕布,拉开布帘,一层层全是中外小说、戏曲之类的书,还有油印的演出剧本。挨着书架有两个箱子,里面全是行头,有小生的,老生的,还有青衣的,1966年“破四旧”,团里的造反派用卡车把行头拉到河滩,一把火烧了,这几件是他事先偷偷藏起来的。四哥穿上行头,横枪唱道:“勒马停蹄站城道,银枪插在马鞍桥”,当他唱到“一封血书忙修定,儿到长安搬救兵”,忽然洒下两行热泪,我赶紧递上毛巾。他问我:“罗成是英雄吗?”我说是英雄,但他命不好,是个悲剧英雄。他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悲剧吗?”我答不上来。他拿出一本相册,让我看他演《小宴》的剧照,吕布英武俊逸,神采飞扬,貂蝉顾盼生情,妩媚娇艳,他说:“貂蝉曾是我的未婚妻,跟董卓一起参加了造反派,与我分手了,后来,董卓当了革委会主任,貂蝉成了董卓的老婆。”他从书架上取出《索福克勒斯悲剧二种》递给我:“你看完这本书,回答我,什么是悲剧。”
    溽暑难熬,我带上一壶水,在防空洞里朗读《俄狄浦斯王》。这是一出震撼人心的戏,索福克勒斯留给我的思考远多于赐给我的智慧,它颠覆了我从小在戏园子里领受的戏剧概念,在我的灵魂深处打下了永恒的印记。连读带抄,半个多月过去了,我仍然回答不出四哥的问题。还书时,他啥也没问,埋头收拾行李:“我调到机床厂了,今天去报到。”
    四哥不唱戏了,在木模车间当工人。不久,他结婚了,嫂子是车工,厂里给他们分了房子,他搬走了。我上高中,正赶上邓小平复职后搞整顿、抓教育,功课紧了,好久未见四哥。礼拜天,我骑了一个半小时车去看他。嫂子加班去了,他正在家里折腾东西,他把箱子里的行头掏出来扔在地下,走来走去踩的满是脚印子。“你来得正好,省得我跑两趟。”他把行头塞进化肥袋子,扎上口,捆到自行车上,我俩一人两袋,骑到渭河边,他把口袋拖到河滩,从兜里掏出一小瓶汽油洒在袋子上,划了一根火柴,那些漂亮的戏衣顿时成了一团火焰,他在一旁用木棍翻着,生怕烧不透。不知是烟熏还是难过,我哭了,他并不理我。直到四只袋子变成一堆灰烬,他拉着我的手说:“走吧。我想起来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答不出来。”
    “真难为你了。其实,我也答不出。我只是长你几岁,有些许觉悟。‘我的命运要到哪里,就让他到哪里吧’,即使有先知和神癨\点化,也于事无补。俄狄浦斯的命运,就是人类的命运。”
 楼主| 了了 发表于 2007-7-3 10:31 | 显示全部楼层
 [书海泛舟记]其十九
  
  定军山
  
  □范福潮
  
    下晚自习回家,母亲说:“孙叔叔让你明后天把书给他送去,那本书是他借别人的,人家催他要呢。”
    这部《亚瑟王之死》上下两册,一千多页,孙叔叔许我看一礼拜,我书不离身,日夜赶读。同桌也喜欢这本书,我看上册时,他看下册;我看下册时,他看上册。今天他懊悔地对我说,他二哥昨晚把亚瑟王带走了。二哥也是我的书友,他们那一届挺幸运,没下乡,分到汉中修阳安铁路,归铁道兵管理,他分在后勤部,经常回来采购蔬菜副食。我去找同桌,让他去阳平关取书。他宽慰我:“二哥明后天也许能回来。我就是到了阳平关,也不一定能找到二哥,他要往阳平关到汉中沿途的食堂送给养,谁知道他在哪儿?”再说下去要伤和气,我只好自己去要书。
    母亲给我十块钱,我背上一只印有“上山下乡干革命”红字的军绿色挎包,买张站台票上了车。我在靠窗的座位看书,城市的灯光渐行渐远,桌上的玻璃杯水面倾斜了,列车开始爬山。小时候,我常和伙伴们扒火车上秦岭,夏天摘野果,秋天打核桃,玩到天黑回家,近年常跟同学去凤县、略阳一带,到他们哥哥姐姐下乡的地方玩。寒星闪烁,黑黝黝的山崖从窗外飞速掠过,亚瑟王和他的骑士伴着我钻过一个个隧洞,在山中奔驰。看着看着,我沉入梦乡。
    迷迷糊糊,有人推我。“查票。”列车员站在我跟前,我指指衣帽钩上的挎包说:“知青。”他伸手说:“把知青证拿出来看一下。”“上回坐83次,被车长收了。”他叫我到餐车去,我提着挎包来到餐车,没票的知青都被请到这里,列车长和乘警正在一一过堂,我认真听着他们的问答,轮到我的时候,已经打好腹稿。“到哪儿下?”“阳平关。”“在哪儿插队?”“刘家坪公社林西大队。”乘警不再问了,一直盯着我的脸,这时,他让我解开领口看看我的肩膀,又拿起我的两手看了看,笑道:“你手上肩上一点踎子也没有,脸皮这么白净,你不是知青。”“我在大队当广播员。”知青们都笑了,乘警也笑了,列车长挥挥手,放我过去。
    拂晓,我在阳平关下车,找到二哥的住地,他果然不在。我对指导员说了实情,他领我去打电话。电话接通后,二哥说:“我今天回不去,你来吧。”指导员领我到食堂吃罢早饭,安排我坐上往勉县送水泥的卡车。
    刚出正月,关中春意未萌,汉水两岸已是一片葱茏。晨光温煦,风和日丽,车沿着一江碧水迤逦东行,天近午时,司机指着前方说:“瞧,定军山,快到了。”一道峻岭,宛若卧龙,苍郁雄奇,绵亘东南,令我激动不已。多熟悉的山啊,书里戏里,被艺人说唱了千百年,黄忠飞马挥刀智斩夏侯渊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我轻轻哼着:“在黄罗宝帐领将领,气坏了老将黄汉升……来来来,带过爷的马能行,我要把定军山一扫平。”
    见到二哥,他连说对不起,请我到城里最好的饭馆吃饭。他从书包里掏出两本书说:“哥哥害你吃辛苦了,这套《希腊的神话和传说》送给你,算是补偿。亚瑟王故事挺好,但没希腊神话精彩,不过也值得让你跑一趟了。下午我要去汉中,你要赶车回家,定军山下有武侯墓,景致极好,可惜没时间带你去看,汉中附近有的是名胜古迹,以后再来,我领你玩。”
    父亲正在湖南我二姐家小住,我给他写信述说此事,父亲回信附诗一首:“谁言蜀道难,一夜阳平关。不追亚瑟王,怎到定军山?”
 楼主| 了了 发表于 2007-7-3 10:33 | 显示全部楼层
 [书海泛舟记]其二十
  
  游思软系
  
  □范福潮
  
    中午逮蛐蛐回来,正在邻家和孩子们斗得酣畅,母亲手里拿着电报找我:“你表哥要到了,快去火车站接他。”
    表哥师大毕业后,分配到某县一中教书,寒暑假都来我家。接过表哥提的旅行袋,很沉,表哥说:“给你带了些书。”斜阳透过枝叶洒在身上,斑斑点点,我两手倒换着走在树荫下,汗流浃背。刚把表哥接回家,斗蛐蛐的孩子就找上门来。那天好运,我的“金翅大帅”过五关斩六将,所向披靡,玩到天黑,尽兴而归。家人都在院里乘凉,父亲对表哥说:“瞧,元帅回府了。明日还要杀几阵?”我说,元帅明天休战。放好蛐蛐罐,端过父亲的茶碗咕嘟咕嘟连喝三碗。父亲催我:“玩一天了,吃完饭看书去吧,你哥给你借的书,还要带走呢。”
    几本苏联小说随手一翻便搁在一旁,那时,苏联小说读倒了胃口,除了惊险小说,像《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和《钢》之类的小说我已不爱看,而表哥带来自己读的《腊玛延那·玛哈帕腊达》和泰戈尔的《沉船》我却喜欢,爱屋及乌,《游思集》和《吉檀迦利》也勾起了我的兴致。“孩子抬眼望着天空,他静静地凝望了许久。他那迷惑的心灵把疑问送向黑夜,‘天国在哪儿?’”这样质朴的文字,这样天真的迷思,这样执著的追问,醍醐灌顶,一夜之间,改变了我的阅读口味。
    东华亭翠柏环抱,修竹掩映,是金台观最为幽静之所。这座古观传说为元末全真教道士张三丰所建,殿阁亭楼,巍峨壮观,时已辟为历史博物馆,正在布置文物,门外立着“游人止步”的牌子,我认识门卫,天天和表哥到此读书。
    让我在树丛中徘徊,让我在荒林里漫游,
    那里,老虎有它的家,野鹿在自由地行走;
    让我徘徊于青翠的森林、山地、高原之间,
    那里有潺潺流着的澄澈的小河和溪涧,
    鸣声悦耳的大雁洗濯毛羽的莲花湖上,
    让我和亲爱的腊玛抚拍着清冷的波浪!
    读完《腊玛延那·玛哈帕腊达》,表哥让我读《吉檀迦利》,他说:“这是一篇使人安静的文字。在秋水蒹葭的时代,印度人写下了这两部辉煌的史诗,从此,家弦户诵,奉为宝典。在印度,成佛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身处佛国,心有所依,思有所系,佛如一溪清流,日夜涤荡着这个民族的灵魂。两千多年过去了,腊玛延那的后代中诞生了这位伟大的诗人,他怀着虔诚和敬畏,向神献上了这首美妙的诗篇。”
    蝉鸣阵阵,山风习习,我和表哥在观里,饥食渴饮,朝来夕往,虽绝于世,倒也惬意。
    清晨,吟诵着《吉檀迦利》,忽觉神思恍惚,眼前浮现出诗人的身影。他坐在花园的藤椅上,凝视着一花、一草、一枝、一叶,飞鸟栖在肩上,松鼠爬上膝头,心如止水,沉静安详,他已溶入自然,对神的造物充满慈爱之情。忽然,浮云蔽日,暴雨袭来,他坐在雨中纹丝不动,他听见了神的脚步,他的心灵与神交融。
    在七月霪雨的浓阴中,你用秘密的脚步行走,夜一般的轻悄,躲过一切守望的人。
    今天,清晨闭上眼,不理连连呼喊的狂啸的东风,一张厚厚的纱幕遮住永远清醒的碧空。
    林野住了歌声,家家闭户。在这冷寂的街上,你是孤独的行人。呵,我惟一的朋友,我最爱的人,我的家门是开着的———不要梦一般地走过吧。
素音 发表于 2007-7-10 11:41 | 显示全部楼层
很不错,
 楼主| 了了 发表于 2007-7-12 16:57 | 显示全部楼层
 [书海泛舟记]其二十一
  
  巡河
  
  □范福潮
  
    刚下乡时,每晚都惦着第二天一早出工干啥活儿。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笨手笨脚,若不提前备好工具,钟声一响,队长在村口派活儿,你去北原割苜蓿,你去饲养室起圈,这才急忙磨镰刀、找铁锨,等拾掇好工具,社员们早走没影了。因此,凌晨不等钟响,我先到树下等候,队长派我干啥,麻利去取工具。也许是队长见我天天比他起得还早,发了慈悲:“今天给你找个轻省活儿:巡河。一天二十分工。”
    我们沿着六支渠向北走了五六里地,隔一段留一个人,队长对我说:“你看7、8、9号闸。从上午九点到后天早上六点,轮咱们小队浇地,你看好闸,到钟点队里给你送饭。”队长走了,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留在渠边。两道闸相距一里多,我的辖区近三里地。太阳升起来了,炊烟袅袅,饥肠辘辘,我回村吃饭,顺便拿一本书,莫辜负了这难得的时光。
    渠岸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麦地,远村近树,阡陌田畴,沐浴在温煦的春光里。我躺在堤坡上,晒着太阳,漫读《搜神记》,甚是惬意。神鬼怪异故事,很适合守着漾漾春水细细品味。幼读《初学记》,见有引自《搜神记》中的条目,询问父亲,知为晋人干宝所作。“考先志于载籍,收遗逸于当时”,“撰记古今怪异非常之事,会聚散逸,使同一贯,博访知之者,片纸残行,事事各异。”后代典籍多有引用,清人蒲松龄得其笔法,推陈出新,遂有《聊斋志异》。
    渠水涨满了,我不敢大意,收起书,挈上锨,沿渠巡视。三个闸门关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中午,队长给我送来两张饼,算是午饭。他说:“大天白日的,你在河边傻候着干啥?回家睡觉去。天黑再来,穿上棉袄,拿上手电,夜里不可离河半步。”此地人把流水的沟、渠通称为“河”,闻之憬然。自下乡后,一日出三晌工,从未睡过午觉,躺下歇息片刻,即起床抄书。借人之书,如过眼云霞,纵使霓虹绚烂,也是转瞬即逝,随手摄取几片,留得一景,日后品味,别有一番情趣。
    月夜清寒,薄雾缥缈,天高野阔,人在画中。8号闸边一片坟茔,树影森森,时近清明,昼夜有人烧纸钱,晚风吹起未烬的纸片,在朦胧的月色下,漫天飞舞,如夜鬼游魂。突然想起吴王夫差小女紫玉的故事,生怕她的阴魂从墓中飘出,不禁毛骨悚然。巡河几遍,心已坦然,见四野无人,万籁俱寂,便席地歇息,到了后半夜,困顿不堪,依着树干睡着了。
    一觉醒来,手脚冰凉。行至9号闸,见闸板被提起一尺多高,我赶紧关闸,闸阀拧不动,仔细检查,原来螺杆被铁丝缠死,我没有钳子,剪不断铁丝,眼看着斗渠里的水哗哗流淌。我跑到7号闸,唉呀,这个闸也被打开了。我找到在下游巡河的社员,他没带钳子,让我回村找队长。等我和队长回来,我看守的三道闸全被人打开了。队长没说我,他帮我把闸关好,天已大亮。
    中午去附近村子同学处吃饭,见他在读莫尔的《一个匈牙利富豪》,我要借,他只许我白天读。我在河边看了一下午书,没看完,天黑前去还书,他说:“你接着看吧,我替你去巡河。”我心怀感激。是夜,我伴着约翰老爷走完了一生,读到他临终前的嘱咐,一阵心酸,顺手把他的遗言抄在本子上:“现在,我在这世界上的事都办完了。我把我的灵魂交给上帝,肉体还给土地;我听天由命地等着死亡,完全信任上帝,期待着自己将化为灰土的时刻……没有多少时刻,我就将面对面看到那幸福的天国啦。”我抱着书睡着了。醒来已是凌晨四点,赶紧去巡河,见三个闸门大开,把支渠的水几乎放掉了一半,同学躺在堤上呼呼大睡。我摇醒他:“你怎么放水……”他说:“放一道闸挣十分工。都是人民公社的地,浇哪儿不一样,你急什么?”
    我顾不得生气,飞跑着去关闸。刚关好闸,队长就来了,他见斗渠里还淤着水,埋怨道:“老弟,你吃着队里的饭,挣着队里的工分,却给人家浇了两夜地,你可真行。”我哑口无言。队长拍拍我的肩膀说:“没关系,没关系,你白天把觉睡够,晚上还去巡河。”我诧异道:“不是浇完地了吗?”他俯我耳边笑道:“他们会放水,你就不会放水吗?”
 楼主| 了了 发表于 2007-7-12 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书海泛舟记]其二十二
  
  
  卖菜
    
  □范福潮
    
    我们村子在川里,有渠,有机井,常年种着十几亩菜地,时鲜蔬菜吃不完。原上缺水,水井十多丈深,又浇不上渠水,不能种菜,村里常派大车到我们村买菜,回去分给社员,夏收时,人忙车忙,队里不来买菜,村人便吃不上菜,我们就到原上卖菜。凌晨三点起床,把架子车打足气,带上水壶,到菜园子装菜,茄子、豇豆、辣椒、黄瓜、小葱、韭菜、芫荽、西红柿……装满车,村人还在梦中,我俩一人拉一车菜就上路了。同伴是位二十多岁的社员,按村里本姓的排行,我称他六哥,他是个机灵人,耍秤杆这活儿,人太木讷不成。
    一路北行,朝霞微露,已入乾县地界。进村后,车停在当街,吆喝一声“卖菜哩——辣椒、韭菜、豇豆、黄瓜哩……”妇女们闻声,立时挎着篮子围上来,挑挑拣拣,有掏钱买的,有用麦子、玉米、麸子、黑豆换的,六哥看好成色,约完菜,让我按行市换算出斤两,再约粮食。早饭前,已过了两个村子。六哥指着前边一个村子说:“到我二姨家了,咱们吃饭去。”吃罢饭,六哥每样菜抓了一些给他二姨,把水壶灌满开水,我们又上路。
    村口有座小院,背依涝池,独立在道边。门漆剥落,院墙塌了半截,一棵皂角树探出树叶,左边门框尚存半副白门联“凄风苦雨百年愁”,格外醒目。大门敞着,影壁墙后款款走出一位少妇,穿一双白鞋,模样俊秀,神态怡然,衣着气质,不像此地人。她手里拿着一摞书问我们:“书能换菜吗?”六哥说:“不能,只换粮食。”我看她失望的表情,忙说:“我看看是啥书。”她把书递给我,翻了翻,是七册1966年以前的中学课本,有两册《语文》、两册《地理》,全用牛皮纸包了书皮,没卷边折页,很干净;三册合订在一起的初中《中国历史》,1952、1953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李庚序、王芝九编著,马宗尧、刘小厂绘图,繁体字竖排,合计旧币6200元,书页上有红蓝钢笔划线和眉批夹注,封面封底磨边缺角,品相不及前几册,但书页完整,历朝疆域地图、帝系表、分册大事年表一应俱全。我连说“能换、能换”。她问我:“怎么换?”六哥瞪我一眼,我不理他:“各样菜随你挑,不论价,一本换一斤。”她拣了四条黄瓜和一些辣椒、西红柿,她拿着黄瓜,我用秤盘盛着辣椒、西红柿,送进院里。院子不同于当地民居,没有前院,当院三间北房,两间厦子,格局和材质都很简陋,树下停着一口新漆的棺材。返身走时,她说了声“谢谢”,我顿感惊奇,此地人从不说这两个字。
    出了村子,六哥说:“这家主人姓周,是从外省下放来的,虽说是回原籍,本村已没了近亲,队里给了块宅基地,风水不好,五年没了两位老人,老伴儿又得了癌症,刚才换菜的女子是他的独生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是咸阳知青。他家太穷,以前我来卖菜,她也拿旧书报换,我没答应。”我说,菜钱我出。六哥说:“哪能让你出钱,就当是送你的知青朋友了。”
    隔几日再过此村,我在村口一声吆喝,周家女婿提着篮子出来,手里拿着三本书给我看。一本没头没尾、繁体字竖排、人民出版社出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长征记》,一本何干之主编、高等教育出版社1956年第1版《中国现代革命史讲义(初稿)》,一本苏联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编、人民出版社1955年第1版、精装本《政治经济学教科书》。我问他:“这书是谁的?”他说:“我岳父的。”我把书还给他:“大哥,给老人家留着吧。想吃什么菜,你随便拿。”他各样菜挑了点儿说:“我岳母日子不多了,她是大城市人,不习惯此地的饮食,除了给她吃点儿新鲜菜,也无法尽孝了。看你是个爱书的人,你拿去看吧。日后路过我家,进门歇歇脚。”
 楼主| 了了 发表于 2007-7-12 17:03 | 显示全部楼层
[书海泛舟记]其二十三
  
  通史难作
  
  □范福潮
  
    少时读书,父亲不让我读《资治通鉴》和《通鉴纪事本末》之类的编年“通史”,他说:“史不必通,知一国事是一国事,知一朝事是一朝事,《通鉴》对史书任意删削,剪裁失当之处比比皆是,此等编年纪事流水账,最是误人。章实斋认为《通鉴》为史最粗,而《纪事本末》又为《通鉴》之奴仆,此类不足为史学,只可为史纂、史钞。通史难作,读又无益,可叹后人不悟。”
    我读的第一部近代史学家写的通史是周谷城先生的《中国通史》,继而读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和翦伯赞先生的《中国史纲要》,均有受益;待读郭沫若先生的《中国史纲》和范文澜先生的《中国通史简编》时,味同嚼蜡。成年后,遍读史籍,博采众长,已知鉴别品赏,轻易不翻通史。偶在书店翻阅近年新编通史,冗长沉闷,说教连篇,欲向读者灌输的观念太多,不忍卒读。再见“通史”,惟恐避之不及。
    近日查阅历史书目,见自民国至今九十二年间,大陆和台湾出版的中国通史不下百种,这还未计算港澳地区和海外出版的汉语版通史,也不包括日本及外国史学家编写的外文版中国通史。有些“豪华版”通史洋洋十巨册,最新的版本竟从“原始社会”一直编到公元1999年,真是“通”得可以。有位书商想编一部通史,找了十几位“史学家”分工编纂,竟找到了我的一位写小说的朋友头上。他笑道:如此编史,真是儿戏。
    通史难作,难在何处?一者,史料浩如烟海,去伪存真不易,相互矛盾的史料又多,不同的观点,都可以引用到相宜的史料为证,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极易影响客观公正的结论。二者,中国历史悠远,不算传说时代,有年可记之史自周共和元年至今即有2844年,一年写一千字,就能写284万字,卷帙浩繁,力有不逮。三者,“通”字作祟,想写的方面太多,举凡历国历朝的政治、经济、军事制度、工农商业、对外关系、文化、思想、学术等,都想面面俱到,作者不可能是各方面的专家,因此常常顾此失彼,蜻蜓点水,浅尝辄止,泛泛而谈,了无深意。四者,结构呆板,语言枯燥,观念堆砌,不忍卒读。五者,大多因袭成论,鲜有独家见识,十部一面,冗长乏味,貌似佳肴,实是杂烩……总而言之,难就难在做通家不易,有胆、有识、有文采的通家太少。
    其实,史不必通,删繁就简,提要钩玄,能把一国、一朝或是一件史事写好,写出真知灼见,已是功德无量了。近代诸多史家,既无乾嘉学者的考据功底,又无欧美历史学家谨严独立的治学精神,好大喜功,以作通史为衡量其学术水准的标志,实在害人害己。想起钱穆先生“通史大业,殊不敢轻率为之”的感叹,确是诤言。
  
 楼主| 了了 发表于 2007-7-20 00:08 | 显示全部楼层
 [书海泛舟记]其二十四
  
  华清池
  
  □范福潮
    
    那夜奇热,我在饲养室后院垛麦秸,汗流浃背,沾了一身糠皮,干完活到水库里游泳,凉水一激,颈背上起了一片痱子,刺痒难忍。早饭后,我骑车去县城,那里有一家浴池,我想,热水烫一烫,痱子能下去得快一点。浴池的水太脏,空气污浊,我放弃了在此洗澡的打算。
    书店里冷冷清清,新书摆在靠门的柜台上,我花了七毛七,买了两本书。一本章诗同注的《荀子简注》,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7月第1版第1次印刷,七毛五;家里有王先谦的《荀子集解》,本不想买这本书,但一想这是平装横排简体字本,在书上写写划划不心疼,便买了。一本第22期“活页文选”———《王安石诗文选注》,选了“答司马谏议书”、“兼并”、“商鞅”三篇,北京大学中文系汉语专业七二级工农兵学员选注,11页,两分钱;那时,不管读不读,只要见了“活页文选”,随手就买一本,也就半根冰棍的价钱。
    书店正对着火车站,听见列车进站的广播,我灵机一动,赶紧把自行车推到存车处,买张站台票进站。十分钟后,我上了东去的列车。火车上吃饭不要粮票,三毛钱一份盒饭,蒜苔炒肉大米饭,为省粮票,我常算计好赶在饭口乘车。西安停车时,我在站台上买了十个糖烧饼,五分钱一个。十一点多,我在临潼下车。
    华清池洗温泉分大池和小池:大池两毛,不限时间;小池五毛,是单间,限时四十分钟。我洗的大池,阔大的房间,通风良好,水磨石地面,池边有供客人休息的长椅,浴池用白磁砖铺就,刷得白亮光洁,足有游泳池那么大,只有十来个人洗澡。浴池是活水,引自骊山的温泉,清澈,略烫,浴后肤感滑爽,白居易写杨贵妃“温泉水滑洗凝脂”,果不虚言。
    林阴道上,游人稀少,多是附近疗养院的。且行且止,累了,歇息片刻,看几页书;饥了,吃个烧饼,喝几口水;一直走到烽火台。都说周幽王为了褒姒在此烽火戏诸侯,小时读林汉达先生的《春秋故事》,第一篇“千金一笑”,有一幅插图,画的是周幽王站在城楼歪着脖子看褒姒冷笑,此地我已来过两次,没看见哪里有城楼的遗迹,实在想象不出在这荒山野岭上怎么演烽火戏诸侯的大戏。
    下山后我在街上闲逛。与各地县城的格局一样,临潼也是一条主街,除了各类商店和饭馆,也有一家新华书店,每次路过我都进去转转,这里是名胜景区,流动人口多,因此,买到好书的时候不多。新来了几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印的单行本鲁迅文集,小32K,白底,白面,封面上有浅黄色的水纹,左上方有一尊鲁迅浮雕头像,书名是绿色的,“鲁迅”二字是黑体草书。这套书1973年出版,各省都在印,一年来已印了十多种,我见到即买,一本没落过。我想买一本1974年1月吉林印的《准风月谈》,四毛三一本,一掏兜,仅剩三毛五分钱了,我把书放下。店员问我:“钱不够吗?我给你留一本,明天你来取。”我说,我是外地人,一会儿坐火车走。“差多少钱?”我说八分。他说:“你把书拿走吧,我们要下班了。”我不好意思让他贴八分钱,便说,我给你一斤粮票好吗?按当时黑市的行情,一斤本省粮票值两毛钱呢。店员已在关门了,他见我是诚心,笑道:“好吧,你若非给我粮票,给我半斤就行。”
    我没钱买站台票,只好从道口绕进站台。列车进站了,一个车门口站着一位列车员,验票上车,我赶紧找后面排队上车的乘客一个一个说好话,一位阿姨被我说动了心,答应上车后把车票从窗口递给我。开车了,正当我对那位阿姨千恩万谢的时候,列车员把我叫到他的小屋子里:“你借票上的车,我全看见了,走吧,跟我去七号车厢补票。”我把书包递给他说,除了身上的汗衫裤子,我的全部东西都在这里,你拿去抵票吧。他检查了我的书包,问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把一天的经过告诉了他。他叹道:“我六八年下乡到太行山,吃水都困难,老老实实干了四年活,一年出工三百多天,才熬出来,哪洗过温泉呀,你倒挺自在。”
 楼主| 了了 发表于 2007-7-20 00:11 | 显示全部楼层
[书海泛舟记]其二六
  
  内部读物
  
  □范福潮
    
    那时,我是一个自由的人。飞出了父母的羽翼,摆脱了学校的束缚,生产队的管束几近于无,没有理想,没有竞争,没有奋斗,招工和上学对刚下乡几个月的我还太遥远。时间全由自己支配,没人告诉我,你应该做什么,你不许做什么,想去哪里,抬腿就走。串队,成了1974年夏天我的主要生活方式。先是到同学队里玩,后来结识了西安、咸阳的知青,常走乡串县,以书会友。大家聚在一起,聊天、下棋、换书,言语投机的,渐渐成了朋友。我们三五成群,四处游逛,想去哪里,在纸上写好地名,揉成纸团,一人抽一张牌,谁点数大谁抓阄儿,抓到“华山”,就去华山,于是,登骊山,洗温泉,看碑林,上大雁塔,游楼观台……
    有位乾县知青,父亲在西安一所中专当头头儿,学校图书馆的藏书“文革”中保存完好。被列为“封资修”之类的旧书,锁在一间屋子里,尘封已久,他带我进去挑书时,一翻书页,直呛鼻子。门口有一柜新书,玻璃上贴张纸条:“内部读物”,全是近年出版的新书。我借了一套瑞士学者埃·邦儒尔和两位英国学者奥夫勒、波特合著的《瑞士简史》,南京大学历史系编译,上下册,江苏人民出版社,1974年5月第1版,710页。头一回来,不好意思多借,我抄了份书单给他,以后他每次回家,都给我带几本“内部读物”。
    一天,我去还书的路上,遇见出殡,打孝幡的是周家女儿和女婿,我知道她母亲去世了,看他俩哭天抢地的样子,我很难过。说起这事,朋友对我说:“他比我早下乡几年,他没结婚时,我去过他那儿,结婚后,再没去过。他岳父是个大学讲师,不知犯了啥错误。你若想去他家,我领你去。”
    约好日子,我带了一篮子菜,随他去周家。周老师不到五十岁,细高,微驼,很瘦,烟瘾很大,不停地撕纸条卷烟抽。除了炕上有一个炕柜,一只炕桌,四壁空空,喝水用的是粗瓷碗,烟灰弹在药瓶子里,看其家境,连普通社员家都不如。周老师戴副眼镜,斯斯文文,寡言少语,人倒挺客气,初次见面,致哀过后我就走了。第二次去他家,我学着此地人走亲戚的习俗,带了一篮新面馍,他留我吃午饭。一场大雨,周家的院墙塌了两面,他女婿准备打墙,我瞅个好天,叫了几个知青,拉土打墙,一天就干完了。往来日久,周老师知道我父亲也做过教员,惺惺相惜,隔膜渐少,话也多了。
    “我错就错在自以为聪明。先是和苏联人争辩,再是和系主任理论。其实,我谁也不反,只是比他们多读了几本书,有了自己的看法,不愿人云亦云而已。学校里留过洋的,比我读书多、明事理、阅历广的教员大有人在,他们会装聋作哑,我不会,非要说出皇帝光着身子,倒霉就倒霉在我这张嘴上。”
    我把《瑞士简史》札记和画的瑞士地图拿给周老师看,他说:“你真是吃饱撑的,画这些地图有啥用?你一辈子也去不了瑞士。”他是教政治经济学的,我向他请教“邦联”和“联邦”,他不耐烦地说:“那是欧洲人的事,中国人或是割据,或是一统,永远不会有邦联和联邦的,民初南方几省倒是搞过‘省宪’,尝试‘联省自治’,转眼就被国民党统一了。你别瞎耽误工夫了,有时间解两道方程都比看这些书有用。”他女儿告诉我:“我爸炕柜里还留着几本书呢。”我想借,他不肯,手指头弹着炕柜说:“没用的书早卖光了,就剩这几本,算是我家的内部读物。”以后,每次路过他家,我总要进去看看他,说几句话,有好书就给他留下几本,他不说还,我从不问他要。
    1976年底,我工作了,匆匆办完户口和粮食关系,离报到的日子只差一天了,走得很急,朋友们大多不知道。转年春天,我给周老师写了一封信。不久,他把我借他看的书寄给我,附信寥寥数语,仅报平安。年底,我收到他女婿的喜讯,夫妻双双考入大学,他岳父也落实政策回学校了。我问他岳父炕柜里藏着什么好书,秘不示人。他回信说:哪有什么秘籍,统共十来本书,一本《新华字典》,一本《汉语成语小词典》,一本《数学用表》,一套高中数学课本和习题集,晚饭后,他叫我俩过他屋,先做几道数学题,然后他写几个字,让我俩比赛查字典,夜夜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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