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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喜娅卓玛 发表于 2006-10-27 09:2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低头不语,他问:“不高兴了?”我摇头道:“你有你的考虑,本就是我僭越了。”他问:“那你在想什么?”我默了会儿,抬头看着他道:“我感叹‘有人漏夜赶科场,有人辞官归故里’。”
  胤禛脸色忽变,两人默默坐了半晌后,他道:“我以为你如今能可以不把紫禁城当樊笼!”我道:“我只是怕,我很怕这个地方。”他释然一笑,定声道:“有朕在,你什么都不用怕。朕绝不会再让你受半丝委屈,再吃半点苦!”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笑着握了握他的手,未再多言。
  “对了!今日我去看账簿被王喜挡了回来。养心殿如今的规矩可比圣祖爷的乾清宫立得还要好。”他想了想道:“白日寝宫都是空的,我命人把你要看的账簿搬到那里,你在那边看吧!此事不要声张。”我点头答应。虽只是查阅账簿,可也有干预政事的嫌疑。若非看他实在累,我绝不愿招惹这些事情。
  胤禛低头翻阅折子,忽抬头看着歪靠在榻上的我淡淡道:“朕命十四弟回来奔丧,诏书这两三日应该就到他手里了。”
  我手握账簿未动,眼睛盯着看,心却已乱。这几日我一直回避着去想十四,京城早已改了天下,他却还不知康熙已逝,也许仍然喝着酒遥祝康熙身体安康。
  我道:“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胤禛头未抬,依旧看着奏折道:“问吧!”
“那两只将死的鹰是你弄的,对吗?”
他正在蘸墨的手微滞了下,又一切恢复如常,在墨砚边顺了顺毛笔,一面写字,一面道:“你如何知道的?”
  我闭着眼睛道:“那日我要起身求情时,王喜拉住了我,当时以为只是恰巧,可如今想来,王喜虽聪明,可那两句话句句击中要害,不是知我甚深者只怕一瞬时间说不出来,他没那急智。”
  胤禛道:“你虽聪明,可心软,冲动时又全凭感情行事。老八是你姐夫,你一冲动肯定会做傻事,所以只能让王喜在一旁看着你。”我拿账簿盖着脸道:“当初我以为是十四爷做的。我猜八爷只怕也怀疑是十四爷做的。”
  我问:“你是如何打动八爷身边的奴才?” 胤禛边写字边淡淡道:“是人就会有弱点,不外乎贪、喜、嗔、痴、怒、恨、怨,只要细察其心意,慢慢诱导入瓮,总会为人所用。朕只命人花了功夫在那个年老太监身上,常人以为年青人易受诱惑,却不知年老者心中的暗鬼更多。”
  我问:“那为何都自尽了?” 胤禛道:“若曦,我不想你知道这些。”我道:“这是我心中多年的一个谜团,告诉我。”他道:“侍卫是被太监下的药,像是服毒自尽,其实只有老太监是悬梁自尽,落在外人眼里,就以为都是畏罪自尽。”人命是如此轻贱,我不敢再深想。
  我幽幽问道:“你就不怕圣祖爷当年并非糊涂了结,而是一意追查吗?” 胤禛停笔,瞟了眼我道:“你以为皇阿玛暗中没有追查吗?设计陷害需要人证物证的确不容易,可弄一段无头公案并不难。我的确未料到皇阿玛会那么决绝地处置。当时的情况,局势越乱对我越有利,只想着几个兄弟谁都免不了被怀疑,老八内部也免不了彼此猜忌,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胤禛默默出了会子神又道:,“当年看到皇阿玛那么做,微感吃惊之外,倒也让我看清了很多东西。”
  他低头静阅着奏折,我默默发呆。两只鹰就扭转了当时“八爷党”占上风的局面。利用康熙厌恶八爷的心思打击八爷。又给八爷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虽因忌惮胤禛,不得不支持十四爷,心底的那丝怀疑却让他总是有所保留,不可能全心全力支持十四爷。我在浣衣局不能具体知道胤禛自五十四年后和十四暗中相争的过程,但十四爷和八爷之间的那道裂隙肯定对胤禛有利。也许胤禛唯一算漏的地方就是康熙对八爷那么决绝,竟然最后让十四大占了上风。
  好半晌后,他道:“别再想了!太医嘱咐的话又忘了吗?你可是答应了我,要遵照医嘱的。”我忙敛了心绪,搁下账簿,在室内随意走动散步。
  三更鼓响时,他劝道:“你先回去歇息,今日我必须把这些折子看完。待看完就睡。才能睡。”见我立着未动,他道:,“我如今刚登基,很多事情都还未理出头绪,待一切理顺了,就不会如此了。”我叹口气,知道今晚肯定劝不动他,自己在这里只能让他心急。遂转身回房休息。
  
  
  我躲在他寝宫中,细看账簿,越看头越大,把这些东西归纳整理出来还真不是简单活。没有电脑,我又多年未做过,所幸毕竟是当年赖以谋生的本事,慢慢回想着倒也渐渐熟悉起来。
  先设计简单清楚的表格,画好小图样,吩咐太监拿大纸依样找人绘制妥当。然后就是整理手头的初始资料、填制报表。
  忙碌中的时间过得分外快,经常是觉得脖子酸疼,背脊刺痛时起身休息,发现大半天早已过去。胤禛召我吃晚膳时,我就过去一块用一些。若不召时,就自己随便吃几口,继续埋头干活。
  晚上经常是他在东暖阁忙,我在他寝宫忙,有时候累极了,昏沉沉爬到床上躺倒就睡,反正他很少回来。自己感觉像回到当年以前每年年初的会计忙季,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通宵通宵的地加班。全靠着咖啡和烟提神,如今只能靠茶。有时候嘴里无限怀念咖啡和香烟的味道。
  “姑姑,皇上要见你。”高无庸在帘外低声道。我忙扔搁了笔,站起身展了展腰随他而去。一路除侍卫外,再无其他人。心中暗自纳闷却未多想。

  “你在折腾什么?搞得比朕还忙?” 胤禛见我进来,搁下毛笔示意我坐过去。我靠在他肩头道:“回头你就知道了。”
  随手拿起他正在写的折子,勒令在早已去世的阿灵阿和揆叙墓碑上分别镌刻“不臣不弟暴悍贪庸阿灵阿之墓”、“不忠不孝柔奸阴险揆叙之墓”等字样。只为了当年阿灵阿和揆叙伙同八爷设计陷害他,十年过去,人都已死,胤禛却仍不能放下他的恨。我轻叹口气,放下了折子。
  他轻拍下我背道:“折腾什么我不管,不过饭总要好好吃,觉总要好好睡。”我道:“彼此彼此,别光拿话说我,你自个也得惦记着。”他气笑道:“朕要管整个天下,怎么能相提并论?”
  我笑道:“你要摆皇上的架子时,就‘朕,朕’的。放心!我时刻惦记着你是皇上呢!不敢忘的。”他默了会儿,叹气道:“十三弟如今时刻记着我是皇上,也就你还不往心里去。我要你往后也这样。”
  我看着他柔声道:“你私下里老说‘我’,刻意不用‘朕’时,我就明白了。所以你如今虽已不是四阿哥、四王爷,可我只愿意把你看作胤禛。”心中早就叫过千百遍的名字第一次从唇齿间吐出。他表情微怔,唇角慢慢逸出笑,暖暖地凝视着我。
  我忽觉得酸楚,抱住他喃喃道:“我一点都不想把你看作皇上,那是称孤道寡者,可你就是皇上,你握着生杀大权!”说着心里越发难受,怕他听出异样,忙收了声,只是静静抱着他。
  他道:“只有这样,我才能拥有我想要的,保护我所爱的!没有权利我只能眼看着你们受伤,却无能为力。”两人默默相拥半晌,他在我额头轻吻了下道:“我还要看折子。”我起身笑道:“我也要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他笑着摇摇头,目送我出了帘子。
  我出门后慢行着,顺便舒展一下筋骨,玉檀、梅香、菊韵等养心殿内服侍的宫女太监陆续从外面进来,个个神色间带着几丝惊怕。我拉着玉檀进屋问:“怎么了?”玉檀垂头盯了地面了好一会一会儿道:“刚才高公公命我们去看喜鹊受罚。”喜鹊也是养心殿内侍奉的宫女,我问:“什么罚?为何事?”玉檀道:“她私下向齐妃娘娘说了皇上在养心殿内的起居事宜。除养心殿内侍奉的人,还命齐妃娘娘宫中的太监宫女来观看。”玉檀顿了顿道,“杖毙!”
  我倒吸口冷气,活活打死!这下应该再无任何人敢暗中通传消息,也无哪个娘娘再敢私自打听胤禛起居了。紧握着玉檀冰冷双手,半晌后方问:“你还好吗?”玉檀点点头。
  
  
  十二月十七日,在康熙驾崩后一个月零四天,十四奉诏从西北赶回奔丧抵京。人未到,先上奏折问:“谒梓宫、贺登极孰先?” 胤禛当时面色如常,淡淡下旨道:“先谒梓宫!”。
  十四去寿皇殿拜谒康熙灵柩时,胤禛随后而到。一众大臣早已呼啦啦跪了一地,十四却站立不跪。两兄弟遥遥站立目视对方,身旁大臣都惊惶不已,个个头贴着地面不敢多言。血一般的夕阳下,两个直挺挺立着的兄弟身影被拖的得无限长。
  十四最后也未给胤禛行君臣之礼,对着康熙灵柩连磕了九个响头后,长歌当哭,悲笑而走。一旁侍卫上前阻挡,十四踹开侍卫,大步离去,留给众人一个凄伤的背影,慢慢没入夕阳。众人俯贴在地上,一动不动,胤禛静立在血色余辉中,在寿皇殿的台阶上投下一道曲曲折折墨沉沉的影子,直没入廊柱的黑暗中。
  胤禛脸色清冷,目注十四离去后,自己也向康熙灵柩磕了九个响头,淡淡下令革去十四的王爵,降为固山贝子,摆驾回了养心殿。回养心殿后摒退众人,独自静坐。不言不动,一坐就是一下午。
  高无庸立在我身边细细告诉我始末,愁问如何是好。我撑头想了会儿道:“皇上只想独自一人静静,没什么事情。”
  过了晚膳时间很久,我问玉檀:“皇上传膳了吗?”玉檀回道:“已经传了,皇上心情甚好,点了不少菜。”
  胤禛摒退众人后,端碗吃饭,一面笑给我夹菜。我叹道:“心里气闷,何必还要强做这个样子?更是心苦!”他搁下碗筷,默看着我。半晌后,冷声道:“朕总不能如了他们的意!老九他们等着看朕笑话,朕还偏不生气。”
  我走到他身旁,握住他手道:“已经是最大赢家,有些事情真的可以不计较的。”他猛地把我拽进怀里,我惊呼声未出口,已经被他唇舌挡住。
  半晌后,他一面轻吻着我耳垂,一面低语道:“朕江山美人朕都有,的确不必和他计较。”我脑袋晕乎乎中,透出一丝清醒,忙推开他。
  他揽我坐直,拇指轻抚着我的唇柔声说:“刚才我……,有些肿,弄疼你了吗?”我刚欲摇头,高无庸在帘外道:“十三爷求见!”
  我忙从他怀里站起,两人诧异地对视一眼,这么晚所为何事?他道:“快宣!”十三大步而进,满脸彷徨不安,焦灼担心。
  胤禛问:“什么事?”十三跪倒就磕头,连磕了三个头道:“臣弟是来求圣旨的。无皇上圣旨,任何王公阿哥不得随意进出九门,不得私自调遣兵士。臣弟求皇上恩准臣带人寻找绿芜。”
  我惊问:“绿芜怎么了?”十三双手紧握着拳道:“她留信说不喜欢王府生活,性本爱丘山,回江南了,让我莫再寻她。”我不能置信地摇头道:“怎么会这样?她不可能舍得你的!承欢呢?”
 楼主| 喜娅卓玛 发表于 2006-10-27 09:2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惨笑道:“她说有皇兄和你,还有我,承欢绝不会受委屈。”
  十三又向胤禛磕头,胤禛忙蹲下扶起他道:“朕立即下旨派人去追。”说完扬声叫高无庸,吩咐传隆科多。
  十三急急地往外冲,我忙拉住他道:“找人也要样子呀!你可有绿芜的画像,拿来让画师照样绘制,好让人拿着寻。”十三如梦初醒,连声道:“对,对!我幽禁时,画了不少,这就去拿。”说完就冲了出去。
  我看着十三的背影这才惊觉,他对绿芜已经用情至深,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十三,方寸大乱、焦急彷徨。就是当年面对八阿哥的精心圈套、漫长无期的幽禁生涯时,他依然是从容不迫的。
  胤禛冷声吩咐高无庸:“派人查清楚,绿芜为何突然离开怡亲王府。另外不管有任何发现都先来禀告朕。”高无庸立即转身而出。
  我急得在地上走来走去,胤禛叹道:“你就是把地板踩破,也不能把绿芜变出来。先吃些东西!”我摇头道:“吃不下。”他举筷欲吃,叹口气,搁下筷子,命人进来撤掉。
  已是半夜,却仍然没有任何消息。我对胤禛道:“你睡吧,明日还要上朝。”他搁下手中奏折,静默了半晌后道:“我现在很担心。从未见过十三弟这样,当年他以一人之力搏杀猛虎时,都还懒洋洋地笑着。可今日你也看到了,失态至此。”
  我强笑道:“找到绿芜就好了,他们十年相依为命,绿芜本身又才貌双全,情思深种并不奇怪。”他靠在椅背上,半仰着头,手覆在额头上叹道:“我担心的就是找不回绿芜!”我摆手道:“不会的,肯定能找到!”他长叹口气道:“希望我想错了!”
  胤禛早朝刚归,我就冲上去问:“找到了吗?”他疲惫地摇摇头,我忙服侍他坐下,又拧了帕子替他擦脸。他闭着眼睛道:“十三弟未来上朝!你不知道,我坐在上面,看着下面立着的人,每个人都各怀鬼胎,没一个人可信赖,我总在想他们面具背后的真正心思。面上的敬畏忠诚有几分是真?我这才真明白为什么天子都是孤家寡人。以前看到十三弟站在那里时,我从没有这种感觉,孤零零的感觉。”
  我强忍着泪道:“等找到绿芜就好了。”他眼也未睁,道:“若曦,抱着我!”我坐到他身侧,用尽我全身力气紧紧抱着他。
   “皇上,王大人求见!”他睁开眼睛道:“绿芜有消息了。”我忙起身走进里屋,放下帘幕。
  我扶着柱子,一点点软坐在地上。“……臣照着画像打探,有人见过一个身着绿衫的女子在河边迎风而站。见到的人说,因有大雾,具体容貌看不分明,可就是觉得极美,当时他们想近前看视一番细看,却怕唐突而迟疑不前。因为女子来的得蹊跷,去的得也蹊跷,雾起时已立在河边,雾未散人已不知去向。甚至有无知民妇说是河神。臣又沿河上下打听,却一无所获。后来,后来……突然听闻有渔民从河中打捞起女尸,臣立即前去查看。形貌已不可辨,但腕上所带玉镯却恰好与画像中一模一样。”
  不,这不是真的,绿芜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你让十三情何以堪?这不是真的!还有承欢,我们当年取名时,就是为了能让她承欢于双亲膝下。你让她以后承欢于谁膝下?
  “此事还有谁知道?”
“回皇上,臣谨遵皇上旨意,不敢惊动任何人,就连底下士兵,臣都只吩咐继续寻找。尸身臣已经派完全不知此事的人看管好。”
  “办得好!此事不许再告诉任何人,你们继续寻找,退下吧!”
  “若曦,若曦!抬头!”我头埋在膝上,怔怔出神。他把我从地上抱起,放到榻上,轻拍着我的背道:“最痛苦的会是十三弟,我们该想想怎么办。”
  我的眼泪汩汩而出,仰面道:“肯定是恰巧有人带同样的镯子?。”他静默无语,半晌后问:“如果是绿芜,你打算怎么办?”我摇头道:“不会的!即使因为十三爷的福晋嘲讽为难了绿芜,她也不至于自卑心冷到投河。”他扳着我的头道:“我会让人去查清楚究竟是不是绿芜。可你不能这样,你再难过,能比得上十三弟之万一吗?现在不是我们难过的时候。”
  我抹着眼泪点点头。他问:“如果是绿芜怎么办?”我垂泪想了会儿道:“不能让十三爷知道!十三爷刚刚得释,还未从圣祖爷驾崩的悲痛中缓过来,若让他见到尸身肯定会发疯的。”我哭着道:“面目难辨,怎么受得了?”他道:“我也如此想。眼前断然不能让他知道。”
  未到晚膳时分,收到确定消息,尸身肯定是绿芜的。我自己硬塞给自己的一点希望彻底破灭。胤禛沉吟半晌后,吩咐收敛好尸身,拣一块好地方厚葬。又派人寻人假扮亲人去认尸,编好故事,让沿河渔民知道。务必要天衣无缝。
  我坐在里屋榻上,木然地听着,心下一片凄然,十三爷,你现在还在四处寻找吗?我们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十天过去,十三仍然坚持不懈地找着。胤禛和我都是愁思百结,他面上还好,清冷惯了,看不出太大的不同。我却是藏也藏不住。
  十三早朝不上,满朝文武都猜不透原因,琢磨不透新登基的胤禛在玩什么花样,举止越发谨小慎微。
  “若曦,你去看看十三弟吧!”我呆了半晌,摇摇头。胤禛道:“总不能永远这么找下去,十三弟如今在府中日日烂醉如泥,据闻只说四个字‘找到了吗?’。我不方便过去,你去看看他究竟如何了。” 我想了会儿,点点头。

  他吩咐人准备车马侍卫,唤了自己的贴身侍卫叮嘱再叮嘱,我道:“派一人相随就可以了。”他未语,依旧派了八人相护。我心下凄惶,如今朝堂上究竟是个什么局面?他不愿我知道,我也不愿知道,可这些细小琐事却露了端倪。至少他是时刻警惕的。
  “爷就在屋内,因不许奴才们打扰,奴才……”我点头表示明白,挥手示意他下去。定了定心神,缓缓推开门。
  满室酒味烟味,虽门窗紧闭,帘子密拉,因点着无数蜡烛,十分亮堂。四壁满是绿芜的画像。十三散着头发,拎着酒壶,正对着其中一副画像喝酒。听到门响,漠然回头。见是我,淡淡一丝错愕,转瞬即逝,又漠然地转回了头。
  我掩上门,一副副画像细看过去,或坐、或立、或笑、或颦,四时节气俱有,看落款日期都是幽禁十年间所作。绿芜,你若泉下有知,是否是含笑的?十三对你一如你对他!
  其中一副是十三和绿芜两人一起的画像,细看笔触,绿芜应是十三所画,而十三是绿芜所绘。一轮如钩弯月挂在柳梢头,绿芜坐于树下抚筝,十三立在不远处吹笛,两人眉眼含情,绿芜带着几分娇羞,十三满面欣悦。
  “这是我们成婚之日所绘。我什么都不能给她,只能以天地为媒,柳树为证。”十三立在我身后,凝视着画,语气沉痛。我盯着画中的绿芜道:“绿芜是快乐的。这就是你给她的最好的东西。我虽只见过她一面,但觉得她眉头总是紧锁着无限愁思,可你看看这些画,她即使含嗔薄怒,却是喜悦的。”
  “她为什么要走?只言片语就把十年统统抹去?为什么?就算我有不是,可承欢呢?”十三把手中酒壶狠狠地砸到地上。为什么?霎时间恨怨悲怒溢满了我的心。我走到桌边随手拿了瓶酒,灌了几口。
  我一面喝酒一面一根根吹熄蜡烛道:“我有个故事要告诉你,也许你听了,可以明白一二。”
  十三随意靠着柱子坐在地上,拿起桌上的烟斗凑到最后一根蜡烛上点燃,默默吸着。我道:“给我些烟丝!”他解下烟袋子扔给我。我随手裁了方纸,卷了根烟卷,也凑到烛上点燃,深吸了口,久违的味道,缓缓吐出。吹熄了屋中最后一根蜡烛。
  我靠着桌子坐在地面上,吸着烟,漆黑的屋子中,只有我和他手中的烟一明一灭。“在讲故事前,我还有几句题外话说。你和绿芜固然是夫妻情深,可你别的福晋这么多年也是苦守着,孩子她们一手带大,好不容易盼到你出来,你就如此对她们吗?”十三面前的一点红花开了又灭了。
  我吸了口烟问:“绿芜祖籍是浙江乌程,你可知道?”黑暗中,十三声音幽幽传来:“只听她说是江南人,因她身世漂泊,自己不愿多说,我不愿引她伤心,也从未多问。”
  “浙江乌程在圣祖康熙爷登基之初曾发生过一件举国轰动的大案,因为庄氏修订明史时沿用了明朝旧称和年号,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参加庄氏《明史辑略》整理、润色、作序的人,及其姻亲,无不被捕,每逮一人,全家老小男女全部锒铛入狱。与此书相关的写字、刻板、校对、印刷、装订、购书者、藏书者、甚至读过此书者,莫不株连。当时被杀的有七十二人,其中凌迟处死的十八人,充军远方的有数百人,受牵连入狱的两千多人。因此而家破人亡,骨肉飘零者不计其数。”十三静默未语,黑暗中只有手中的那点火星火光上下簌簌颤动。
  “她随你赴难,陪你共度十年这是她对你的情,如今她只身远走,却是全她的孝。你若真待她好,就不要再逼她。让她在江南水乡间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吧!”
  我烟吸尽,三瓶酒喝完,带着六分醉意半吟半唱道:“‘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胤祥允祥,让她去吧!”
  起身从怀里掏出当年绿芜给我的信,放在桌上道:“这个留给你。”说完,踉跄着出了屋子。我问一旁的仆人:“承欢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姑姑带你入宫可好?”快五岁的承欢缩在床角只是摇头。唯一一次见她,她还在襁褓中,如今已经是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十三的嫡福晋兆佳氏叹道:“这孩子本就刚从皇上身边接回来,才刚和阿玛额娘熟悉一些,可绿芜却走了,爷又一直关在屋中喝酒,她就这样了。”我上前笑说:“进宫可以见到弘历哥哥,还有四伯父!”她瞪着我,小手掩着鼻子,脆声道:“你也喝酒!”
  我忙退后几步,尴尬地看着承欢,她皱眉问:“何时伯父和哥哥搬到宫里住的?你莫要骗我!”我头本就晕沉,被她搞得越发晕。这小丫头长得和绿芜是有五分象相像,可性格实在难缠。
“我骗你就是小狗!”
  她皱眉又研判了我一会一会儿,从床上一蹭一蹭地下地,道:“我们走吧!不过如果见不到,我可会让伯父打你板子的。” 兆佳氏好笑又同情地看着我,我无奈地揉着额头。
  我牵着承欢而行,兆佳氏在旁相送,我恭辞,她却执意如此,道:“这只是我的一番心意。”我看着她心中微酸,她算是古代典型的贤妻良母了。“这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她微微而笑道:“比起爷和绿芜,我还是养尊处优的,也就是操些心罢了!”
  两人正说话,十三的侧福晋富察氏上前向兆佳氏请安。我一看到她,眼内冒火,牵着承欢的手猛地一紧,承欢“呼呼”喊痛,摔脱了我的手。
 楼主| 喜娅卓玛 发表于 2006-10-27 09:25 | 显示全部楼层
  富察氏笑看着承欢问:“承欢这是去哪呀?”我再难忍耐,笑对兆佳氏道:“奴婢有些话要单独和侧福晋说。” 兆佳氏微一踌躇,挥了挥手,让相陪的人都退下。自己牵着承欢退到一边。
  我对几个侍卫吩咐:“一边候着!”他们也忙退离几步。富察氏笑问:“不知有什么话,我们要私下说?”我问:“你究竟和绿芜说了什么?”她脸色微变,强笑道:“我每日和她说的话可多着呢!不知你指的是哪句?”
  激怒之下,酒气上头,我上前揪着她领口低声喝道:“你以后最后收敛着点,若还敢对承欢耍花招,我不会饶了你的。”
  兆佳氏见状冲上前紧紧拉住我手道:“若曦!她确有错,可此事现在不能闹大,让爷知道可了不得,会出人命的。”我心下一叹,放了手。我们总是顾忌来顾忌去,无论恨怨都要强忍着。
  松开手,我牵着承欢就走离去,承欢她虽有些脾气,却极是聪明,看我脸色不善,立即乖乖随行。
  
  
  承欢一见胤禛立即扑了上去,胤禛忙搁下笔,抱起承欢。我笑看着承欢在胤禛身上缠来扭去。胤禛自己的孩子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的,看来承欢在胤禛府中是受尽呵护疼宠的。
  承欢嘀嘀咕咕地说着那个王府中的阿玛只喝酒不理她。又指着我道:“她也喝得醉醺醺,还差点打架。” 胤禛皱眉看了我一眼,哄了承欢一会一会儿,吩咐太监带承欢去乌喇那拉氏处。
  他走到我身边,叹道:“酒没少喝,这烟味总该是十三弟所吸吧?”我道:“我也抽了一点。”他看着我无奈地摇摇头,:“又是烟又是酒的,人劝的得如何?”
  我点点头:“他应该会放弃寻找绿芜,过不多久就会好的。”他惊道:“我只想着让你去开导一下他,不至于伤身体,你怎么劝的?”
  我叹气道:“我撒了个弥天大谎。”他问:“什么谎?”我看着他犹豫未语,他拉我坐到榻上道:“不管是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我道:“我暗示十三爷,绿芜是在‘明史案’中家破人亡者的后人。”说完心里还是没底,文字狱一直都是清朝的禁忌。
  他表情清淡地问:“你如何让十三弟相信?”我心放下道:“一则我从未对十三爷说过假话,他绝对不会想到我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说谎。当时怕他从我脸上看出破绽,我还特地把屋中的蜡烛都吹熄了。二则当年绿芜求我帮她时,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提到自己祖籍浙江乌程,家世好似也非富即贵。我早就忘了这个茬的,带着信本想是给十三爷留个纪念,可去怡亲王府的路上细读信时,恰好前几日看到过当年案子的记录,突然就萌生了这个念头,想着反正已经骗了,也不在乎骗大点,……”我忽地掩嘴惊看着胤禛。
  胤禎禛立即叫人进来,细细吩咐了会儿,叮嘱道:“一切暗中进行,务必查清楚。”我难以置信地问:“难道我的假话竟然是实情。?”他淡淡道:“应该很快就知道是否属实了。”
  我支头默想了会儿道:“我一直觉得纳闷,富察氏就算用言语侮辱绿芜,又耍了些手腕,可绿芜怎能如此冲动,以至萌生死念?可又想着情到深处越发患得患失,恨不一夜能白头的都有。绿芜以前就觉得自己配不上十三爷,十三爷如今地位更是尊贵,还要面对十三爷众多出身显贵的福晋,她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一时受不了这份气想离开也是可能,可离开十三爷对她而言,和死又有何别?所以一切也可理解。但如今看来……这不过是个引子而已。造化弄人!”
  他坐到我身侧,揽着我道:“别想了,这段时间,你的心够累了,不管真话也好,假话也好,既然已经让十三弟死心,你就顾好自个身子吧!”
  
  
  我看着眼前的报表,不禁展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一个多月的辛苦,总算有点成果。兴冲冲地卷好报表,快跑着去东暖阁。看见小太监看我,又忙放慢了脚步,强压着兴奋,轻轻而入。
  珠帘内,高无庸正跪在胤禎胤禛身侧,双手捧着红漆雕凤盘,举过头顶。胤禎胤禛瞟了一眼翻了一面牌子,又转头继续看着奏折。
  仿若寒冬腊月天,突然坠入冰窖,全身骤寒,我捂着胸口,快步退了出来。抱着怀中的报表,茫茫然出了养心殿。这一幕终于在我眼前发生。准备再充分,还是心酸。
  玉檀从身后跑着赶上来问:“姐姐,这么冷的天,怎么连斗篷也不披就出来了?”说着扯着我回养心殿。我缩了下身子道:“我不想回去。”她想了下道:“那去我那边吧,我如今仍旧住在以前的院子中。”我忙点点头。
  一直到晚间,玉檀看我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得寻出被褥安置我与她同睡。敲门声忽响,玉檀忙去开门,梅香带笑而进,向我请安道:“高公公吩咐奴婢给姑姑送暖袋来,让奴婢转告姑姑务必暖着膝盖。”我扭头不语,玉檀接过,梅香做福退出。
  玉檀将暖袋塞进我被中,我踢出去道:“我不用这个。”玉檀笑着强塞到我膝盖旁道:“这几日天冷,若不护着点,遭罪的可是自己。就是有气,也犯不着和自个身子过不去。”我问:“是谁?”玉檀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我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所问何意:“年妃娘娘。”
  玉檀替我塞好被子,静静躺下睡去。我心下难受,一夜胡思乱想,未有半丝睡意。
  第二日直到过了晌午,才磨磨蹭蹭地向养心殿行去。坐在屋中发了半晌呆,想着报表还有些未做。起身向寝宫行去,走到门口步子越发沉重,犹疑了半晌,一咬牙进了寝宫。却不看一旁几案上的账簿,自虐似的只是盯着床铺。
  身后一声低低叹息,一双有力的手环保住我,他俯在我耳旁问:“我是该喜你为我吃醋嫉妒呢?还是该气你如此小气,和自己过不去呢?”我静默无语。他牵着我出了寝宫道:“十三弟上朝来了。”我点点头,他又说:“绿芜的事情确如你所说。”
  我脚步微滞,静了会儿问:“十三爷面色如何?”他道:“带着几丝憔悴,眼里满是伤痛无奈,不过不细看看不出来。”
  经过自己房间时,我道:“你等等,我有东西给你看。”说着拿了报表出来。两人走到桌前,我道:“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才能看。”他道:“我答应。”我道:“你不问问什么事情就答应?不怕做不到吗?”他轻抚了下我的脸,道:“今日凡事都一定顺着你,做不到也要努力做到。”我咬唇未语,静默半晌后说:“待会儿我给你讲解时,你只许问和数字相关的问题,或看不懂的问题,别的一概不许问,因为我不会回答的。”他纳闷地点点头。
  我摊开报表给他看,先细细讲解了何为复式记账,借方代表什么,贷方又代表什么,然后开始仔细讲如何看这张图表,如何获取自己想要的信息。他越听越惊讶,几次看着我嘴唇微动,都被我摇头制止。
  待一页图表看完时,天已黑透,他叹道:“这样看账,清楚明了不说,而且想要什么立即可以找到,又容易发现问题。”我笑道:“你才开始学着看,所以慢,等以后看习惯了,以后会很快的。这个只要做表格的人做的好,看的人是很省功夫的表只要做得好,看起来是很省功夫的。”
  他看着我,脸带疑惑,我忙道:“莫要忘了答应我的事情,不问,只用!”他盯了我一小会儿,收起表格笑问:“你这段日子天天忙的就是这个?”我点点头。他道:“回头给你找两个识字的太监,你教会他们如何添制,吩咐他们做。自个看着就可以了。”
  “我想把那些账簿搬到自个屋去做,或者你在东暖阁给我间屋子。”他叹口气道:“把东暖阁放字画的房间整理出来给你用,不过对外你只说自己在学画。”我点头道:“我省的,不会让别人知道我看这些的。”
  
  
  今日是康熙六十一年的最后一天, 明天就是雍正元年。胤禛特意召十四入宫陪额娘过年。临去前叮嘱我,就在养心殿呆着,哪里也不许去。要不然回来看不见我的话,他肯定会生气的。我笑着应是。他一走,我脸上笑容立即垮掉,他是一点也不愿我见到十四。
  我在东暖阁字画室中看账簿,听闻外面响动,忙起身迎出去,一面纳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胤禛面色清淡,嘴角甚至还含着丝笑,可眼神却冷如寒冰。我忙向高无庸打了个眼色,他立即挥手让所有人退下。
  胤禛盘腿坐于炕上,静静出神。我走到帘外吩咐高无庸简单备置一些酒菜。给他斟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他默默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我随即又给他添满,他连饮了三杯后,才停了下来,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
  从康熙去世后,他就一直憋着。我有意灌醉他,想让他借着醉意发泄一下。胤禛酒量比我差很多,默默陪他连喝了三壶酒后,他已经颇带着醉意。胤禛猛然把杯子摔到地上,拿起酒壶直接灌了几口:“你知道现在紫禁城外都在说什么吗?说朕篡改了圣旨,抢了老十四允禵的位置。这些人就算了,有心人散布谣言,他们就跟着混说。可额娘今日居然当着老十四的面质问朕,她居然质问朕!” 胤禛似笑似哭。
  “她当着朕的面对允禵说皇阿玛是属意于他的。说只要朕当一天皇上,她就绝不做太后。还让朕不必封她,省的得她将来地下无颜见皇阿玛!为什么?难道只有允禵是她亲生的吗?”
  说着把酒壶又扔到了地上,拉着我问:“若曦,皇阿玛将来会不愿见我吗?”我坐到他身边,搂着他道:“不会!”他搡开我道:“你骗我!别人也许糊涂,可你心里是明白的。皇阿玛不会原谅我的,不会!”
  “你知道皇阿玛临去那日私下召见我时说什么?皇阿玛说自从康熙四十七年起就一直在细察十四弟,夸十四弟重兄弟情意,为人有担待又坦诚,处事赏罚分明,文武全才,若立十四弟为太子将来必不会出现兄弟相残的局面。” 胤禛笑着趴倒在桌上。我想起当日他的眼神,十分心痛,他当日在十分绝望中是如何云淡风轻地听这番话的?
  胤禛道:“不过也幸亏皇阿玛的这番话让我事先和隆科多商量过,彼此心理有了准备,后来才不至于太仓促。”我心中一凉,准备?他们原本准备什么?我立即打消各种念头,不愿意再去深想。胤禛笑道:“皇阿玛不会原谅我的!”
  我定声道:“我没有骗你!圣祖爷肯定会的!圣祖爷关心的是大清江山的长治久安,只要你能把江山治理好,他肯定会原谅你的!”
  胤禛趴于桌上,喃喃自语道:“皇阿玛会原谅我的,会原谅的,朕没做错, 朕一定做的得比老十四允禵好!”我脸贴在他背上道:“会的,一定会的!”
  悄声唤高无庸进来收拾,他看着醉睡在炕上的胤禛问:“要送皇上回寝宫吗?”我道:“就在这里歇着吧!”“那奴才叫人过来服侍!”我叫住他道:“不用!你我就可以了,帮我在地上搭个地铺,要茶水我自会伺候的。你在外进歇着,有事我叫你。” 胤禛如今还在醉中,万一再说出什么话来,听见的人只怕大祸临头。
  听着胤禛轻微的鼾声,我心中凄然,当年去清东陵游览时,导游曾经讲解说:“清代的皇帝墓葬实行的是‘子随父葬’、‘祖辈衍继’的‘昭穆之制’。东陵葬着顺治、康熙、乾隆,可雍正却极其令后人不解,独自葬在了清西陵。”如此看来他对康熙的心结最终也还是没有尽释,即使他拼尽全力将大清治理得很好,却依旧不敢面对康熙。
 楼主| 喜娅卓玛 发表于 2006-10-27 09:25 | 显示全部楼层
  “若曦!” 胤禛伸手握住我的手。我笑看着他问:“睡醒了?头疼吗?”他笑说:“十三弟以前总夸你酒量好,我一直不以为然。昨夜居然被你灌醉了。”我笑说:“是你酒量差,才是真的。”
  胤禛笑而不语,看了我半晌,忽道:“昨夜谁伺候我的?”我道:“我服侍的,当中只叫高无庸进来收拾了下地面。”他轻捏了下我的手,翻身坐起。服侍他洗漱用完早膳。他笑着从抽屉内取出一个狭长小盒给我,我笑道:“新年礼物?”说着打开盒子,触目所及,心情激荡。当日他问我为何不戴簪子,我说不小心摔碎了,他一笑而过,却不料竟然命人雕琢了一只一模一样的。
  胤禛拿起簪子替我插好,笑问:“可喜欢?”我用力点点头,这一直是我心中的遗憾,今日得以弥补。
  两人静静相拥了会儿,他犹豫了下道:“今日是新年第一天,我要去看一下年……”我强笑道:“我正好有些累了,回去再补一觉。”转身欲走。他拽着我道:“若曦,体谅下我。”我头未回,抽手出来道:“我已经尽力,难道你还要我笑脸送你过去吗?”说完,快步而出。
  回屋枯坐着发呆,忽听得外面一片请安之声,忙匆匆拉开门向皇后请安,心下却是极为不舒服,皇后一向行事谨慎稳妥,无缘无故到我这里来干吗?皇后紧走了几步搀扶起我笑道:“听闻你腿不方便,以后就不必跪了。”我低头道:“奴婢不敢!”
  皇后笑着牵着起我的手进了屋子,挥手摒退众人,强拉着我坐于她身旁道:“你看着比早些年可瘦多了,平日多留神身子。”我浅笑着微一颔首。她笑说:“还记得那年皇阿玛临幸圆明园吗?”我笑点点头,她叹道:,“十年了!那是我第二次仔细打量你。”我微笑一下,低头静坐着。
  皇后笑说:“你不纳闷为什么吗?”我抬头看向她,她道:,“五十一年的时候,你在宫中罚跪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众人纷纷揣测究竟所为何事。后来又下起瓢泼大雨,皇上匆匆进了宫,回来时全身湿透,我服侍着皇上沐浴换衣后,皇上晚膳不用,觉也不睡觉,一直站在窗前看雨,最后竟然走进雨中,站了一宿,我当时哭着跪着求他进屋,皇上只淡淡吩咐人把我拖开。”
  我震惊地看着皇后:“是皇上让你来告诉我这些的?”皇后摇头道:“皇上过来时只说你心情不好,让我来陪你说说话,不要让你一个人闷在屋中胡思乱想。这些话是我自个已在心中憋了多年,今天实在忍不住才说了出来。当年我只是惊疑不定,猜不透究竟是为你还是为十三弟,或其它事情。后来除夕夜,看到皇上刻意一眼都不看你时,我才明白几分。”
  他当年的痛苦绝非笔墨能形容,十三囚禁,我罚跪,他却只能眼看着,。他有尊贵的身份却无力保护自己关心的人,也许唯有那冰冷的雨方能缓和心中的痛。早晨积聚在心中的丝丝不快渐渐化去,心里只剩心疼和怜惜。
  皇后道:“我说这些只是希望能让你心情好些,皇上也就不必忧心忡忡了。”说完起身道:,“我知道你不愿见我们,我这就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叫道:“皇后娘娘。”她回头看着我,我道:,“我没有与你们争的心,也不是刻意耍性子想要排挤谁,我只是有些事情,我……我自己也很煎熬痛苦和很矛盾。”她笑着笑点点头:“我明白,我留意了你将近十一年,若非清楚知道你的为人,今日也不会说这番话的。”说完仪态端庄地离去。
  
  
  还有两日便是元宵节,往年此时宫中诸人都忙着挂花灯,准备欢庆佳节,今年却因仍在丧中,花灯烟花都没得赏。
  承欢这段日子与我亲昵了很多,大概是我比较娇纵她。不守规矩出格的事情,在我这里都是一笑而过。她爬树,侍候她的宫女太监急得蹦蹦跳,我却在一旁看着乐,只嘱咐她当心别摔下来;她撩起裙子追狗玩,一旁的老嬷嬷喝着命她站住,我却赶忙支使人把老嬷嬷哄走,由着她和狗抱在一起滚爬;她打碎了皇后宫中胤禛新赐的玉如意,吓得躲在树上不肯下来,我教她先把自己掐哭,再去抱着皇后的腿求皇后责打,皇后当然是不可能打她的,承欢又立即去胤禛面前说皇后待她有多好,把皇后夸的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皇后暗有的一丝不快也立即烟消云散,见了待承欢也越发心肝宝贝似的。三番四五次下来,她这个鬼精灵也知道惹麻烦时找谁最管用,谁会花心思替她遮掩,帮她说谎话。
  胤禛说了我两次,说我不能这么由着承欢胡来,再这么下去,她哪天都敢把养心殿的瓦揭下来。我道:“那就让人再放回去!”他盯了我一会一会儿,摇摇头,未再多言。
  承欢和我在一旁看着小太监帮我们扎灯笼,究竟扎个什么式样的灯笼才好,承欢却一直拿不定主意,一会一会儿说要荷花样的,一会一会儿又说要孙猴子的,两人正嘀嘀咕咕商量,玉檀面色难看地匆匆跑来道:“姐姐,皇上要见你!”我嘱咐了承欢几句,忙随玉檀而去。
  “什么事?”玉檀道:“姐姐去了就知道了。”我心下纳闷,忙加快了脚步。
  进了养心殿,看见下方居然坐着的是八阿哥爷,心中大惊。胤禛虽未明说,但心里却不愿让我见八阿哥爷、十阿哥爷等人,所以一直刻意地隔开我们。可现在为何叫我来?
  胤禛让我起身后,踌躇了下,看着八阿哥道:“还是你直接和她说吧!”八阿哥爷脸色苍白,眉头紧蹙,平常总是含笑的嘴唇紧紧抿着,全无往日一贯的从容优雅,竟然透着几丝慌乱伤痛。
  我紧咬着唇,双手握拳,心里万分惧怕地盯着他。他深吸口气道:“若兰要见你!”泪水立即狂涌而出,我转身就往宫外奔去。胤禛在身后叫道:“你能跑得过马吗?”
  我停住脚步,回身看向胤禛,八阿哥爷上前道:“已经备好车马了,我们这就走。”说着领头跨步而去。我忙小跑着跟上。
  我跟在八阿哥爷身后跳上马车,车前车后俱是侍卫。八阿哥爷垂目静默而坐。我捂着脸哭了一会一会儿,抬头问:“多久了?”他道:“就三天前,之前一切正常,突然就病倒了。”我抹着眼泪问:“太医怎么说?”他弯身,手半捂着脸,半晌后,语气沉痛地道:“当年小产后身体就再未恢复过来,又终年抑郁,内里早已是油尽灯枯,现在熬一天是一天。”
  我再也忍不住,侧身靠在壁板上放声大哭起来。行了一路,哭了一路,马车停在府门前时,他道:“不要再哭了,她如今只是放心不下你,不要再让她担心。”我强抑着悲痛,擦干眼泪,道:“我知道!”
  人未到姐姐屋子,巧慧已扑了出来,跪在我脚下只是无声地落泪。我扶起她,眼泪又要出来,十八年未见,再相逢却是如此情景。八阿哥爷在一旁吩咐丫头道:“去打水来服侍姑娘若曦擦把脸。”
  我擦完脸,又扑了些胭脂,对自己说,不要让姐姐走得不安心,让她放心离去!强挤出丝笑,问八阿哥:“这样可好?”他点头道:“还好。”
  我深吸几口气,进了姐姐屋子。挥手让一旁服侍的丫头都退出去,跪在姐姐床前,低低叫道:“姐姐!”叫了几声后,姐姐才缓缓睁开眼睛,看是我,嫣然一笑道:“我是在做梦吗?”我凑近些,与她脸贴在她着脸上道:“不是!”
  姐姐低低一叹道:“我刚才梦见额娘了!”我顺着她问:“额娘说什么了?”她道:“额娘只是笑,笑得极美,她未生病前就常常那么笑的。”我头靠着姐姐道:“是极美!”
  姐姐道:“又开始说胡话!额娘去时你才出生未久,哪里能记得额娘相貌?”我蹭着她脸道:“额娘又不会偏心,你能梦到,我自然也能梦到。”姐姐笑道:“上来陪我一起躺着,我有好多话给你说。”
  我忙脱了鞋,躺到姐姐身边。姐姐轻叹道:“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见着额娘了。”我抱着她沉声叫道:“姐姐!”姐姐喃喃问:“你还记得西北吗?”我道:“记得呢!怎么可能忘得了?”
  姐姐闭上眼睛道:“我一直不喜欢北京城,一点也不喜欢!每次闭上眼睛,就都能看到西北的茫茫戈壁,在阳光下泛着银光的雪山融水,还有长长的红柳,经常划破我裙子的骆驼刺。”我道:“还有吃着难吃,但却又总想吃的沙枣。”姐姐笑说:“是啊!闻着那诱人的香味扑鼻的诱人,忍不住地总想吃,可一吃进嘴里就后悔了,腻在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我道:“我还想念那边的葡萄。”
  姐姐笑说:“北京的葡萄也能算葡萄?皮厚不说,还不够甜。”我道:“就是呀!我们那边的葡萄,往嘴里一丢,轻轻一抿,只有满口的甘甜。,皮早就化了。”说着两姐妹轻声笑起来。
  “我当年离开的时候,总以为自己还能有机会回去,却不料竟是永别。”姐姐说着语声转悲,“二十多年了!”我紧紧抱着她,强忍着泪。
  “妹妹,别难过!我其实现在其实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我就要能见着额娘和青山了。”我道:“青山?”随即反应过来是那个姐姐一直装在心里的人。她侧头笑看着我问:“你还记得他吗?”我忙道:“记得!”
  姐姐莞尔笑道:“我又傻了!但凡见过他的人,怎么可能再忘得了呢?”我笑说:“是啊!”姐姐轻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半晌后,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他刚开始根本不愿意教我骑马的,他嫌我娇气,又爱哭。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身份,他老早就不要我这个徒弟了。”我道:“姐姐爱哭?我怎么不知道呢?”姐姐含笑说:“是啊!我自己也纳闷。额娘去得早,我自小也是好强的,从不愿示弱于人。可不知为何,见着他那么似笑非笑,带着一丝嘲弄地看着我笨手笨脚地骑马,眼泪就忍也忍不住,只觉得满腹委屈。”
  我心中含着酸楚,笑说:“他后来肯定不会再嘲笑姐姐的!”姐姐笑说:“那你可错了!他哪天能不笑我?他从小在世井街头混大的,惫赖不过,又读了些书,嘴巴一点也不饶人,粗有粗的说法,雅有雅的说法,总能让他挑出毛病来。”
  “那姐姐不生气吗?”姐姐嘴角抿着丝笑,出了半天神才道:“怎么不气呢?可他说,就是喜欢看我生气的样子,说这样才活色生香,像个年轻姑娘,说我平时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像个精致的木偶人。”
  我看姐姐有些累了,忙道:“姐姐,你先睡一会一会儿吧!”姐姐忙睁开眼睛看着我道:“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呢!这些话在我心里藏了很多年,说出来能舒服些。”我笑说:“我一直在这里陪你,等你睡醒了,我们再接着说。”她依言闭上了眼睛,忽又睁开问:“你不用回宫里去吗?”我道:“我就陪着姐姐,不回去。”姐姐点点头,合上了眼睛。
 楼主| 喜娅卓玛 发表于 2006-10-27 09:2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轻轻下床,拉门而出,欲找丫头备些热茶。看到八阿哥爷正低头立在窗下,见我出来,忙扭转了脸,一言不发,转身匆匆而去。我提步欲追,却又站住,我能说什么呢?有些伤痛不是用言语能安慰的。何况我的安慰,对他而言也许根本就是在伤口上的撒盐。
  巧慧在身后低声道:“小姐,该用晚膳了。”我摇摇头,目注着姐姐未语。巧慧低声说:“待会儿主子醒来还要小姐照顾呢!小姐还是先垫垫肚子吧!要不然哪来的力气照顾人?”我点点头,随巧慧出来,叮嘱丫头姐姐一醒就来叫我。
  正坐在炕上看丫头们置菜,门帘挑起,十阿哥爷和十四阿哥爷进来。丫头们忙请安,我愣愣看着他们,待满屋子仆妇都退出去,才反应过来,跳下炕请安。
  十阿哥爷道:“后日我要去喀尔喀,这一去只怕要一年半载,来和你道个别。”我抬头想问为什么,可瞬即瞬间又苦笑起来,还能为什么,当然是胤禛下的旨了。
  十四进屋后一直静默地看着我,我回避着他的眼光。半晌后他问:“你现在过的得可好?”我点点头未语。,他又道:,“你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算怎么回事?他若真要你,就该册封你。若不要你,就该放你出宫。可你现在算什么呢?说你是宫女吧,可听说高无庸在你面前都只有低头回话的份,说你是主子吧,你这又算哪门子的主子?”
  我低头默默凝视着桌上饭菜,十四重重叹口气道:“我永远弄不明白你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女人最看重的是名分,你也却不上心。”
  十阿哥爷道:“十四弟,别再说了,你还嫌她心里不够苦吗?”十爷阿哥替我碟子里夹了菜,“先吃饭吧!”我吃了一口,形同嚼蜡,难以下咽,又搁了筷子。
  十四道:“九哥上个月就被派往西宁驻守,十哥后日去蒙古,我估摸着下一个就该是我了,不知道他打算把我放到哪里才能安他的心让他安心。若曦,你想出宫吗?”
  我低头未语,十阿哥爷道:“从来就不是她想与不想的问题,不止是她,就是就连我们,现在又有什么是自己想或不想就能做与不做的呢?”
  十四往我身边靠了靠,头凑在我脸旁,盯着我问:“若曦,你自己心里究竟想是不想?”我蹙眉默了半晌道:“我不知道!有时候想,有时候又不想。”
  他坐直身子,笑了几声,道:“你是舍不得他。”我心中酸楚难言,十四一语言中我心事。
  “小姐,主子醒了!”小丫头在外叫道。我忙下炕欲去,十四拽住我道:“若曦!”我回身看着他,他问:,“还记得当年在浣衣局和你说过的话吗?”我问:“什么话?”他苦笑着摇摇头,叹口气,放开我道:“没什么,你去吧!”
  我看他面色抑郁,有心问清楚,可又惦记着姐姐,犹豫了下,还是匆匆出了屋子。
  一进门,看见姐姐正坐在梳妆台前,巧慧正给她梳着头。忙赶前问:“姐姐不躺着歇息吗?”姐姐笑指着着指了指几个簪子问我:“你说戴哪个最好看?”我仔细打量了姐姐一会一会儿,拿起一根成色普通,样式简单的玉簪道:“这根好,和耳坠子相配!”
  姐姐笑说:“这副耳坠子是青山送的,他见我戴着,肯定很开心。”我一面替她插簪子,一面强笑道:“肯定很开心。”
  巧慧打开箱子问:“主子想穿哪套衣服?”姐姐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道:“那套湖水绿的骑装。”巧慧犹疑地看向我,我点点头,她取了衣服出来,两人服侍姐姐穿好。
  我看着姐姐已经很累了,劝道:“姐姐,休息会儿吧!”姐姐摇摇头,吩咐巧慧:“还有鹿皮靴子。”巧慧忙又取了来,给姐姐穿好。
  姐姐在我的扶持下,立着在镜前转了转,问:“可好?”我和巧慧都道:“很好!”扶姐姐坐回榻上后,她靠在我怀里,脸上带着几丝笑意,默默出神,喃喃道:“清晨时青山带着我在清晨时,迎着朝阳骑马,阳光让我的眼睛都没法睁不开,他却迎着太阳放声大笑;我最喜欢夕阳西下的时候,戈壁上的落日极其瑰丽,半个天空都红彤彤的,他骑在马上笑看着我,头发反射着太阳的光,整个人好像立在火焰中……”
  我紧搂着姐姐,她问:“妹妹!我好想回去,青山一定在戈壁上骑着马等我呢!”我深吸口气,强抑住眼泪道:“他肯定在等你。”姐姐低不可闻地笑了几声,忽地扭头看着我说:“可我有些怕。”我柔声问:“怕什么?”姐姐道:“我已经做了一辈子爱新觉罗家的人,我不想再做他们家的鬼,可我怕到了地下,他们也不让我去找青山。”说着,姐姐的眼泪颗颗滚落。
  这是祥林嫂的恐惧,姐姐相信鬼神所以幸福地憧憬着离去,可又因相信鬼神所以惧怕婚约在阴间同样有效,何况是皇家的婚约。我想了想,示意巧慧来扶住姐姐,起身道:“姐姐,我去去就来。”姐姐牵住我衣角惊问:“是要你回宫吗?”我摇摇头道:“我出去方便一下,马上就回来。”姐姐点点头,松了手。
  我快步出了屋子,拦住仆人问清楚八爷在书房后,向书房跑去。门口太监看到我忙高声请安,我未理会,直接冲了进去。
  八阿哥爷坐在桌后,看到我时从椅子上惊起,脸瞬时惨白,十阿哥爷和十四阿哥爷也站起盯着我,我上前几步,跪倒在八阿哥爷身前,连着磕了三个头。他脸色微缓,侧身避开道:“究竟什么事情?”
  我仰头看着他道:“求王爷休了姐姐!”书房瞬时陷入一片凝滞中,半晌后八阿哥爷面带哀凄,笑了几声,坐回椅上笑问:“这是若兰的意思吗?”
  十四阿哥爷道:“册封或废除福晋都要皇上下旨,岂能说休就休?”我跪爬到八阿哥爷腿旁道:“皇上那边我会去求的,但此时进出宫还要好长一段时间,只求王爷先答应。”八阿哥爷靠在椅子上,半闭着眼睛,笑了再笑,却无一语。
  我看着八阿哥爷求道:“姐姐在这个府里已经困了一辈子,如今只担心自己就是做了鬼只怕也不得不到自由。你一直都知道姐姐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他们阴阳相隔二十多年,求你给姐姐自由,让她安心地去找自个的心上人吧!”八阿哥爷脸色越发惨白,十阿哥爷和十四阿哥爷脸色怔愣,惊异地看看我又看看八阿哥爷。
  十阿哥爷上前搀扶我,:“若曦,起来好好说话,王公皇子休福晋非同小可,必要皇上先准了才行,否则定会被议罪。”
  门外忽传来几声脆笑,八福晋掀帘而入,冷笑道:“议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真若有心定罪,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是罪!”
  十阿哥爷和十四阿哥爷忙请安,八福晋盯着我看了几眼,看着对八阿哥爷柔声求道:“成全若兰吧!”说完,走到桌边铺纸研墨,把毛笔递给八阿哥爷。
  八阿哥爷深吸口气,提笔一挥而就,写完起身立即出了书房。八福晋仔细读了一遍,递给仍跪在地上的我:“拿去吧!”我接过休书,向八福晋磕头:“谢福晋!”她苦笑着摇摇头,冷声道:“你不必谢我,我不过是为了自己。我一辈子心心念念地和她较劲,却不料她根本就没上过心。”
  她仰头,盯着屋顶,微带着哭腔,讥讽地笑道:“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我竟只和自己想像中的人斗了一辈子,我不想再和她到地下去争了,她想走,我求之不得,满心欢愉地相送!”说完,半仰着头,笑着,快步出了屋子。
  我捧着休书,眼泪滴下,为姐姐也为她。她如此倨傲,以为仰着头,就可以没有眼泪滑落吗?
   “立书人廉亲王爱新觉罗. 允禩,早年奉旨娶马尔泰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多年无所出,正合七出之条,立此休书,听凭改嫁,并无异言。
                                雍正元年正月十三日”           
  我搂着姐姐,一字字读给姐姐听,姐姐听完满脸又是欣悦,又是难以置信,拿过休书细细辨看,问:“真是王爷写的吗?”我道:“难道我还敢骗姐姐吗?”   姐姐把休书压在胸口,微微而笑,叹道:“青山,你看见了吗?我不再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了,我就来了,我要去看看那株我们一块栽的红柳,还要再喝几口雪山的融水,我们骑马去天……”
  声音越来越低,极度静谧中,姐姐放于胸口的手缓缓滑落,休书悠悠飘落于地上。
  
  
  “若曦,听话!起来喝些清粥。”我闭着眼睛,听而不闻。胤禛长叹口气道,“若曦,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你这样终日不言不语,你姐姐在地下能心安吗?”
  心里抽痛不已,睁眼看着他道:“你让我送姐姐回西北好吗?”他道:“若曦,我能答应你的事情都答应了,可这件事情绝对不行。”我闭上眼睛,不再理他。他道:“我已经将你姐姐从皇室宗谱中除名,准许扶灵回西北安葬。就是对你阿玛都传了口谕,命他将你姐姐和常青山秘密合葬。若曦,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为什么不能让我送姐姐回去呢?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胤禛静默了半晌,头贴在我脸上道:“因为我怕,我怕你去了西北,就不肯再回来。”我侧脸凝视着他眼睛,“我知道你和你姐姐一样,都不喜欢紫禁城,我怕你回到那片你做梦都在想的天地后,心就再也回不来了。若曦,你阿玛和弟弟们一定会办妥当的。”
  他眼中隐隐的几丝脆弱让我轻轻点了点头,见我点头,他一喜忙道:“起来吃些东西。”我扶着他手坐起来。
  我问:“巧慧可好?” 胤禛道:“十三弟做事,你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他心思缜密、手段圆滑、滴水不露的。”我道:“我当然知道十三爷会在府中把巧慧安置妥当巧慧,我只是担心巧慧心情。她和姐姐一块长大,相依相伴多年,姐姐一离去,她一下落了单,八爷府没有道理再留,回我阿玛那边,因为姨娘,巧慧自个不愿意。失去亲人又突然到陌生的十三爷府,伤痛和彷徨只怕非外人能体会。”
  两人正在说话,承欢在帘外探了探脑袋,扑进来。抱着我的腿嚷道:“姑姑,你好点了吗?”承欢对我的依恋喜欢之情尽浮于脸上,我心里一暖,微微笑着拉她坐到凳子上:“好多了!”她噘嘴看着胤禛道:“皇伯伯这几日都不肯让我见姑姑,说姑姑心里难过,要休息。可姑姑一见我就笑了。”
  承欢满脸讨好地帮我夹了一堆菜问:“姑姑见到承欢是不是就不难过了?”说完,满脸企盼地看着我,我笑着点点头道:“看到承欢就不难过了。”
  承欢“哗”啊的一声大叫,对胤禛说:“皇伯伯听见了没有?以后不能不让我见姑姑了。” 胤禛目注着我们,笑着点点头。
  有承欢的插科打诨,软语娇声,我不知不觉间竟比往日多吃了小半碗饭。胤禛喜夸了承欢两句,承欢听完更是一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我最可爱的神情,我和胤禛不禁都笑起来。
 楼主| 喜娅卓玛 发表于 2006-10-27 09:27 | 显示全部楼层
  沐浴后,我一身月白衣衫,袖口处用银丝线绣着朵朵木兰花,又将头发散散挽了个髻,拿簪子插好,正欲拿剪刀剪烛花,胤禛掀帘而入。我纳闷地问:“奏折看完了?”他微微笑看着我,没有说话。眼光如水般温柔,层层叠叠、丝丝缕缕,将我一点点缠绕在他的网中。我心跳一下变得急促,怔怔看了他半晌,强扭过头,装作不经意地放下剪刀,无意中却瞥见镜中的自己满面潮红。
  他从身后搂着我,俯身在我耳边低低道:“我要你!”我脑袋霎时一片空白,身子僵硬,全身一时冷一时热。他手探到我腋下,轻解着衣扣,我猛地一扭身,面对着他,双手抵在他胸前,只是喘气。
  他眉头微蹙凝视了我半晌,忽而一笑道:“不要怕,我们慢慢来,总要你心甘情愿的。”我紧张地看着他。
  他低头沉吟了会儿问:“若曦,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吗?坦诚相待!”我想起很多年前他云淡风轻的“想要”二字,心中一暖,含着丝笑点点头。
  他也嘴角带笑道:“那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抗拒?从你住进养心殿起,我一直能感觉到你对我既亲近又抗拒,所以迟迟未要你,想等到你只有亲近没有抗拒的时候。可昨日看到承欢和你彼此笑脸相映时,我不想再等了,我要你为我生儿育女,我想看到你和他们在一起大笑的样子,那是我心底最大的幸福。”
  我脑中猛地乱起来,我抗拒是因为知道前面每个人的结局,即使你现在如此温和,可我仍旧害怕直面你将来的酷厉。理智上知道不能用对错来衡量整件事情,可想到八阿哥爷时,感情上却无法接受。静默半晌,我胡搅蛮缠道:“我要做皇后!”他眉头一皱,瞬即又展开,淡淡道:“你故意想气走我吗?”我一扭头,坐到椅子上说:“我就是想做皇后!”他走到我身前道:“这件事情我不能答应,皇后和我自幼结发,性情温和平重,行事从无逾矩,况且她早年孩子夭折,至今膝下无子,我不能再伤她。”
  “那你以后不许再召年妃。”他深吸口气道:“这个我也不能答应,若曦,不要刻意刁难我。”我微抬着下巴笑问:“那你能答应我什么呢?”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了我半晌,眼神渐渐沉痛,缓缓蹲下,双手把我的手拢在他手心里,头搭在我膝盖上,道:“若曦,我即使贵为九五之尊,可我也有很多牵绊,不能随心所欲,我就是对待自己很多时候我也都是残忍的,有时候我自自己问自己我究竟拥有什么?十三弟为了我,幽禁十年,当年的他独自一人可斩杀猛虎,如今却是满身的病,年龄比我小,身子却比我弱。你也不比他好,我很多时候都不敢去细细想这些事情,我心里其实很怕。我有什么?我如今有的就是整个天下,可这些你根本不看重,我能给你的只有我的心,我要你陪着我,在这似乎满是人,却又空落落的紫禁城里,一些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对人言的事情有些事情我一辈子都不敢对人言,可你能懂。”
  他抬头看着我道:“我至今没有册封你,就是想时时能看到你。一旦有了封号,你就要住到自己宫中,我若想见你,还得翻牌子,派太监传召。如今这样你我却可以日日相对。你明白吗?”
  “你若担心日后会后宫相争,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咬唇未语,他凝视着我道:,“大清朝上上下下几千个官员我都管得来,后宫几个嫔妃我还管不了吗?历史上后宫之争,不外乎几个原因,有些是皇帝羸弱,没有能力管;有的是后宫之争本就代表了朝堂内利益相争,皇帝只愿坐视她们彼此相争彼此牵制;有的根本就是懒得管。但我肯定会管的。朕命人杖毙宫女,其实就是杀鸡儆猴,不管是谁,若想暗地里打听干涉朕的事情,朕都绝不会轻饶!”
  “若曦,你还要拒绝我吗?”他半仰头望着我问道,神色温和,眼神乍一看竟像小孩子般的带着几丝无助彷徨,我心中一酸,从椅子上滑下,跪在地上与他紧紧相拥。
  他轻笑几声,猛然把我从地上抱起,我又是急,又是羞,低声叫道:“你干吗这么性急?我还没有准备好。”他笑道:“你这个人事情逼近眼前时,急智倒是有的,可平常做事却总是反反复复,难下决断,。今儿晚上,你是答应我了,可只不准睡一觉又该踌躇不决了。我还是‘有花堪折直需折’吧!”
  说着已经把我放在了床上,我又是紧张,又是害怕,还有隐隐的期待,几分臊、几分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是紧闭着双眼,感觉他一面轻吻着我的耳垂,一面解开了我的外衫……  
  
  寒意退去,圆明园中绿意沉沉,姹紫嫣红开遍。鸟儿也是分外的卖力,悦耳之音不断,声声都是春意。
  胤禛、胤允祥与我三人漫步而行。许是受园子中繁闹无边的春意感染,十三的气色看上去很好,嘴角含着丝笑和胤禛聊天。胤禛也是格外愉悦,眼中暖意融融。我静默地随在二人身后,时闻两人低笑声,心中说不出的温馨感。
  胤禛时不时地侧回头看我一眼,十三看到后脸色微微一黯,迅即掩去,又朝我挑眉一笑,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和胤禛。那熟悉的笑容刹那竟让我眼眶一酸,眼泪险些出来。
  孩童的笑闹声远远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夹杂在其中。极其纯粹明净的快乐,他们两人不禁都寻音而去,我却是蹙了蹙眉头。
  十三侧耳细听了会儿道:“他们这唱的是什么?调子听着陌生。” 胤禛笑道:“大概是新教的吧!我们小时唱过的歌,你还记得起吗?”十三笑说:“都记得呢!”胤禛诧异道:“都记得?我是只记得三两首了。”
  我忍不住道:“记得哪几首?唱来听听。” 胤禛一时面色颇为古怪,十三以拳掩嘴,轻咳了几声,笑意却是掩也掩不住的笑意。我笑问:“十三爷,有什么乐事,别独自一人偷着乐呀!”
  十三笑看了胤禛一眼道:“我不敢说,你若想知道,回头我们私下里说。” 胤禛笑骂道:“这就是不敢说?赶紧说吧!当着面,我还放心些,不然私下里,更是不知道要编排些什么。”
  胤禛语气虽是怨怪,但却透着真心的高兴欢喜。十三和他终于又开始像以前一样可以开玩笑了。虽然只是极其偶尔的时候,大部分时间的十三仍然是严守规矩的,可他已经很是满意。高兴十三精神比去年刚放出来时好,高兴十三心底深处依然把他视作亲昵的四哥,可以不讲规矩的四哥。
  十三笑看着我道:“你听过皇兄唱歌没有?”见我摇摇头,他点头笑道:,“你想办法让皇兄给你唱一次就知道了,不过只怕很难。”我笑睨了一眼一脸若无其事的胤禛道:“看样子不会好听。”十三笑叹道:“唉!不是不好听或好听能形容的,而是……”说着,顿住,只是笑嘻嘻地看着胤禛。
  胤禛干笑了两声道:“你接着说吧!”十三清了清嗓子道:“有一年皇阿玛一年生日,那时我还小,记得三哥弹了首曲子,皇兄为了应景就献唱一曲逗皇阿玛开心,结果他一张口,我们几个年纪幼小的都立即捂住了耳朵,十四弟甚至干脆躲到了桌子低下。几个哥哥也是人人皱着眉头强忍着。唯独皇阿玛笑着听着他唱完。他刚唱完,满场欢声雷动,我们甚至拍了桌子庆贺。那一晚三哥精湛的琴艺都没有让大家这么大力鼓掌、高声喝彩,皇兄是独占鳌头。”
  我掩嘴压着声音笑起来,:“如此说来,倒是真要寻机会听一听了。”十三笑道:“从那后,但凡听到皇兄要唱歌,我们立即拔脚就走,想来这么多年竟只听了那么一次,实在可惜。皇兄若再肯唱,务必通知臣弟!” 胤禛面色淡然地凝视着前方,缓步而行。我和十三看了他一眼,两人相视而笑。
  承欢坐在秋千架上,弘历推着她荡秋千,一旁还有陪弘历一块读书的几个王公大臣的子弟,十三的儿子弘暾和几位小格格有的荡秋千的,有的坐在草地上笑闹的着。
  我们三人掩在树丛中笑看着他们,一个面貌清秀的小宫女恰从旁边经过,过来给各人各位请完安后又退走,弘历目送着她远去,一时竟然忘了推承欢,承欢鬼头鬼脑地回头看看弘历,又探头望望远去的小宫女,哈哈大笑起来。一时众人都跟着哄声大笑。
  我笑抿着嘴想,弘历今年八月就该满十二岁,在古人而言恰是可以谈情说爱的年纪。十三笑叹道:“当年秋千架上的我们,如今头发都已微白,看着他们竟然觉得就是当年的自己。”我笑看着十三道:“难不成我们风流倜傥的十三爷也做过傻看女孩子背影的事情?”十三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凝视着嬉戏的孩子们。
  弘历有些恼,气看着大家,承欢跳下秋千架,叉腰仰头看着弘历,领头高声唱道: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草丛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学堂上夫子的嘴巴,,还在拼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时光
  
    紫禁城外什么都有,,就是不能随意出宫
    关羽和秦琼,,到底谁比较厉害
    昨天见过的那个小宫女,,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
    夫子的历史,,手里的破书,,心里朦胧的感觉
  
    总是要等到阿玛问起,才知道功课只做了一点点
    总是要等到考试后才知道,,才知道该念的书都没有念
    一寸光阴一寸金,,夫子说过寸金难买寸光阴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辛辛苦苦的时光
  
      阳光下蜻蜓飞过来,,一片片绿油油的荷塘
    紫禁城的美丽,比不上天边那一条彩虹
    什么时候才能像年长的哥哥们,可以娶妻纳妾地逍遥
    盼望着散学,盼望着出宫,盼望长大的年纪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长大的年纪。”
  
  胤禛、十三都诧异好笑无奈地看向我,十三叹道:“我要考虑把承欢领回去了,再让她跟着你胡混,不知道还能干出什么来?她究竟懂不懂自己在唱什么?”我笑着说:“等真懂的时候,就不可能用如此清越欢快的声音唱出来了。”
  胤禛无奈地斥道:“夫子的嘴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手中的破书?娶妻纳妾地逍遥?你还教了他们什么?”我笑着侧侧头道:“也没有教什么,不过唱唱歌,讲讲故事!”
  十三手轻扶着额头郁郁地道:“回头要好好问问承欢,你的故事只怕不能是‘孔融让梨’,或‘司马光砸缸’。”我笑而未语。胤禛凝神听着歌声,眼中忽掠过一丝不快,看着我淡淡道:“紫禁城的美丽,比不上天边那一条彩虹。盼望着出宫?”
  十三忙岔开话题道:“我们走吧!待会儿被他们看见,反倒扫他们的兴。” 胤禛微一点头,十三提步而行,胤禛却未动,拉住我的手定定看着我。我笑握着他的手道:“你怎么这么较真?一句歌词而已!”说着看十三背向着我们,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快速一吻,又若无其事地站了回去。
  他忙扫眼看向嬉戏的孩子,发现无人注意,才似笑似恼地看着我,我下巴微挑,笑睨着他。他点点头无限暧昧地低声道:“今晚上我们再算账!”我刚才的气焰一下子烟消云散,摔脱他的手,快步去追十三,只闻他在身后低低的笑声,:“你呀!总是纸老虎,一戳就破!就是花样子多,真要和你真刀实枪,你就……”
  十三已近在眼前,我又臊又急,回头瞪着他,他摇头一笑,未再多言。
 楼主| 喜娅卓玛 发表于 2006-10-27 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承欢掏着泥巴修筑城堡,裙子早就污迹斑斑,这会子连脸上也染了几块黑泥,侧头看向坐在柳树下的我,问:“姑姑,你讲的那些公主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等人去救吗?”我漫不经心的地瞟了眼,点点头,复又低下头默默发呆。
  听到承欢怯生生地叫了声“阿玛”,我抬头看去。,只见十三默默看着承欢,承欢立在泥地里,不安地把手往身后藏。我心下一叹,孩子们都带着几丝畏惧的地冷面胤禛,承欢见了就却往怀里扑,反而大家都不怕的十三,承欢总是一见着就变了个人似的。
  十三注视着承欢,眼中闪过沉痛,神色有些黯然。承欢跑到我身边,藏到我背后,叫道:“姑姑!”我对她笑笑说:“回去找嬷嬷洗脸,把裙子换了。”承欢一喜,偷眼偷偷看了眼没有任何反应的十三,撒腿快跑而去。
  我道:“承欢一直不在你身边,生疏也在情理中。不如你把她接回府,过一段时日,父女相熟了,自然就亲昵了。”十三低头默了好一阵子,道:“不用了,我怕我即使把她带回府,也不敢日日面对着她。”我心下一叹,承欢与绿芜有五分相像,十三爱得越重,反而越冷淡。
  十三静默了会儿,神色恢复如常,随意坐在我身侧,看着我身上被承欢无意印上的几个黑手印,笑说:“你对孩子的耐心真是好得出奇。”我叹道:“这是他们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我喜欢由着他们高兴。将来渐大时,各种规矩就必须全要守了,各种烦恼就也全来了。身在皇家将来总有很多无奈,我宁愿他们现在有一段纯粹快乐的时光。”
  十三道:“承欢现在有皇兄,有我们护着,可我们不能护她一辈子。由着她性子来,在一般人家也无所谓,可我们这样的人家,我担心她将来闯了祸都不知道。”我默默想了会儿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正因为我们都太严守着规矩了,才越发想让承欢能活得自在一些。不过你放心,我心中自有计较。”
  十三轻轻一叹未语。我侧头看着他道:“你年轻的时候,最是洒脱不羁。当年紫禁城中谁不知道十三爷与贩夫走卒、雅妓豪客把酒论交的地风流?和我还不熟时,就能掳走我,通宵不归。如今自己守规矩不说,还担心女儿性子不够规矩。”十三撑头,默了一会一会儿道:“我只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过一生,不要她经历我们曾经过的苦。宁可她平凡一点,愚笨一些。”
  我低叹一声,抱住膝盖,道:“承欢虽爱嬉戏胡闹,但却冰雪聪明,又最会见风使舵,把皇后娘娘和熹贵妃娘娘哄得满心喜欢。我虽宠她,但该讲的道理也都会说的。”十三点点头,随意地说:“承欢以前虽常和弘历在一起玩,可并没有现在这么热乎,如今不但和弘历这么亲昵,和熹贵妃娘娘也这么亲近。”
  我淡淡一笑未语,一个是将来的皇帝,一个是将来的太后,我当然会时时提点承欢巴结讨好的,感情要从小培养。
  两人各自沉思发呆,十三问:“起先我过来,站了半晌你都未曾发觉,承欢叫了,你才惊觉。琢磨什么呢?”我强自一笑道:“没琢磨什么,就是一时走神。”
  十三垂目凝视着地面道:“你是为了皇兄命十四弟守皇陵的事情吧?”见我没有答话。,十三道:,“其实远离京城对他也许是好事。”我埋着头问:“你真如此想吗?”
  十三道:“确如此,我甚至宁愿和他互换一下!皇兄留他在遵化守陵,只是不准他随意走动,并非幽禁。衣食住行虽不能和京里比,但也绝不差。”我低低道:“你和他不同,若不是皇上实在无完全可信赖之人,如今又步履维艰,你只怕早就泛舟五湖而去。可他壮志未酬,从统率千军、驰骋西北的大将军王到看守陵墓的闲人,心中悲郁绝非遵化秀丽风光能消解。”
  十三说:“皇兄一直刻意不让你知道朝堂上的事情,特别是和八哥、十哥他们相关的事情,就是不想你费心。听皇兄说,你如今日日吃药调理,若再为这些事情伤神,岂不让皇兄的一番苦心全都白废?何况毕竟是手足,好好歹歹,最坏也就是幽禁。”十三微微笑了下道:,“其实在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幽禁,也算是远离俗世烦扰的地隐居。”
  “现在皇兄心情也绝不会好过,太后为了十四弟,和皇兄一句话都不肯说,也禁止别人称她太后。如今病势沉重,却心心念念只是十四弟。可而且皇兄现在正在施行新政,本就反对声浪很大,全靠强硬态度推行,如果十四弟留在京中,你也知道他那脾气,一点面子都不会给皇兄留的,当着满朝大臣的面可以和皇兄对着干,让皇兄威仪何在?又如何让众臣服从?若被有心人挑拨利用了,后果更是难料。若曦,这些事情是你无能为力的,你放开手吧!”
  我头伏在膝盖上沉默无语。十三凝视着远方,也默默出神。

 
  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
  仁寿皇太后乌雅氏逝世,至死未接受胤禛册封的太后封号。甚至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刹那,对胤禛“额娘”的呼声依旧不理不睬。当她永远合上双眼后,胤禛喝令所有人退下,独自一人在她床前直挺挺地跪了两个多时辰,脸色沉静,无怒无悲。
  皇后无可奈何,命高无庸叫我过去,。我上前行礼,皇后忙搀住我问:“你可有主意?”我隔着窗户凝视着那个满是悲愤的背影,半晌后问:“十四爷可到了?”皇后摇摇头道:“还未到,大概晚间能赶到。”
  我心下难受,对胤禛一时又是怜又是怨,十四未能见康熙最后一面,如今又不能赶及见额娘最后一面。他是皇上,如今众人都为他着急,可十四呢?十四的痛呢?额娘因为惦念自己缠绵病榻,他却不能床前尽孝,连见个面说句安慰的话也不能,现在兼程赶回时,却只能面对冰冷无气息的尸身。痛何能述?悲何能尽?
  我淡淡对皇后道:“奴婢也没有主意。”说完就向皇后行礼告退。皇后神色微诧,但还是由我离去。
  十四晚间赶到后,跪在太后床前,静默无语,一跪就是一夜,待天明胤禛命人装殓尸身时,十四突然发了疯一样阻止众人将额娘的尸身移动。胤禛命人将十四强按住,十四这才开始大哭,悲嚎声震彻整个宫殿,我远远立在太后宫外,都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倚着廊柱,眼泪纷纷而落。母子三人,究竟谁对谁错?为什么结局是三人都深受伤害?
  最终哭声忽然消失,宫人大叫着传太医,原来十四已经哭昏厥过去。一向身体极为康健的十四因额娘的逝世病倒榻上,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直到回遵化前,十四仍需要人搀扶。十四的悲痛无处可去,似乎只能用病来宣泄。
  胤禛上朝下朝神色清清淡淡,似乎他的悲痛早已过去。可夜深人静时,他批阅奏折间中,会忽然怔怔发呆,面色沉沉,手紧握笔,青筋跳动。只有在不为人知的时候,他才稍稍允许悲痛瞬时的间地宣泄。
  我心底深处对他的怨怪,在这种时候也丝丝软化。搁下手中的书,走到他身边,轻握住他的手,把毛笔抽出。两人默默相视,紧锁的眉头藏着多少心酸?伸手轻轻抚展他的眉头。
  他一言不发地拥我入怀,两人紧紧相拥。墨黑漫长的夜色中,红烛跳动下,两人相偎的身影映在纱窗上。
  
  “别的格格都不给弘历哥哥送寿礼,干吗非要我送?”承欢扭着身上的衣裙问。我道:“将来你就明白了。”承欢腻到我身上嘻嘻笑着道:“好姑姑,你现在就告诉我吧!”我看着承欢,心下微叹口气,把她拥到了怀里,。承欢静静抱着我脖子,半晌后在我耳边道:“我喜欢姑姑抱我。”
  我笑着拍了一下她的背,道:“你绝大部分甜言蜜语好像都是我教的吧?到这些用在我这里没有效果的。”本以为说完后,以承欢的性子肯定得是又扭又蹭的,她却只是静静趴在我肩头不动,我纳闷地要推起她,查看她神色,她却紧紧搂着不放,软声道:“姑姑,我说的是真话,我就喜欢皇伯伯和姑姑的抱。承欢能感觉到姑姑是因为承欢是承欢而抱承欢的。”
  我抱着她摇了摇道:“你说的这是什么绕口令?”承欢在我脸上香了一下笑着说:“姑姑又装傻了,皇伯伯说的果然没错。”说着噘了下嘴,附在我耳边道:,“我知道很多人是因为皇伯伯才抱承欢的,当然也是因为承欢可爱了。可姑姑却是不管承欢脏不脏,淘气不淘气都乐意抱承欢的。”
  我默了半晌,不知该伤该喜,承欢才多大,心中却已开始隐隐明白宫廷了,可这样也许是好的,毕竟明白才不会做糊涂事。
  承欢还腻在我身上,不肯起来,我看着挑帘而入的十三道:“你阿玛来了。”刹那承欢就站的得笔挺,向十三做福请安。我撑头笑起来,十三神色复杂地看了一会一会儿承欢,也跟着苦笑起来。承欢一溜烟地跑走了。
  我目送承欢离去,大笑道:“当年魅力无人能挡的十三爷,如今也有小姑娘见到就溜,避之唯恐不及!”十三苦笑道:“这样的事情,你也能幸灾乐祸?”我敛了笑意道:“她大一些时就明白了,我们这么多人对她的溺爱都源于你对她的爱。”
  十三苦笑着摇摇头,撂开了这个话题,问:“承欢的筝学得如何?”我摇头道:“难!她看其他格格没这个功课,自个也不愿做。”十三默了一瞬,略带着丝黯然道:“别的事情都由她,筝却一定要学好,我不想将来给了她额娘留给她的筝,她却不会弹。”我点头道:“好的,就是打她手心,我也一定要她学好学精。”
  两人正在闲聊,太监匆匆而来,见到我和十三,忙上前请安,我也忙站了起来。“十三爷吉祥!姑姑吉祥!皇上说,‘十三弟若还未出宫,就一起用晚膳吧!’”十三应好后打发太监先行离去。我们两人缓步而去。
  “待会儿用膳时,你还打算皇上给你夹一筷子菜,你就站起谢一次恩吗?”我瞅着十三问。十三嘴边带出一丝笑:“若曦,皇兄如今毕竟是九五之尊,我们已经不仅仅是四哥和十三弟的关系,我们还是君臣。不过我会适可而止的,做过了也招人厌。去年是一时面对太多变故,没有把握好分寸。”
  我摇头道:“可他并不希望你视他为皇帝。”十三站定,凝视着我,沉吟了半晌后,打量了眼四周,道:“若曦,一个人一旦坐到了那个位置上,不管他想与不想,他终究要面对独自一人高高在上的寂寞与尊荣,接受万人朝拜,时间久了,他就会习惯,也会在不知不觉间习惯这个位置带来的绝对权利,绝对威仪,会渐渐不能容忍他人的僭越。”
  我摇头道:“不会的,他不会的。”十三道:“唐太宗以善待功臣,、从谏如流享誉史册,可就如此也大怒道,‘迟早一日要杀了魏征!’,若非长孙皇后所劝,后果难料。自古帝王心思难琢磨,很多事情就在一线之间。事后即使他会后悔遗憾,可金口语言玉言,说出的话岂能轻易反悔?”

  我凝视着十三未语,十三道:“若曦,你要学会去接受,这些事情并没有矛盾之处。如今我既把他视为我最敬爱的四哥,但更是整个天下的皇帝,我是他的臣子。我既以弟弟之心敬他,更以臣子之心忠于他。”
  我摇摇头,快步而走:“他若知道会伤心的。”十三从身后赶上,道:“皇兄现在心里一切都明白,不明白的只是你罢了。”我侧头看向十三,十三带着丝苦笑道:,“若曦,你为什么总是害怕将来,拒绝改变?似乎总想守住眼前所有一切,不愿再往前走,前面真有那么可怕吗?不过……”他叹道,“皇兄却是守着你,怕你变。今日我说这些话,也不知是对是错,不过我实在担心你,担心你终有一日不能躲在皇兄和你自己构造的世界中。”
 楼主| 喜娅卓玛 发表于 2006-10-27 09:2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揉了揉太阳穴,搁下手中账册,慢步走出暖阁。九月的北京,天空如水洗过般的明澈清透,看着格外舒心。我嘴角含着丝笑,依靠在廊柱上,静静凝视着天空深处。
  听到身后脚步匆匆,一个太监跑到暖阁外,探头对里面当值的宫女太监叫道:“皇上就要到了,今日都留着点神。”我依旧缩在廊柱后,心里却是诧异,看这个架势难道又有什么事情让胤禛心情不好?
  心下琢磨了会儿,却无任何头绪,如今我对朝堂之事也就知道那么几件大事,别的我既懒得关心,也无从得知。正在暗自琢磨,胤禛已经回来,身后跟着十三。我从廊柱后转了出来,俯身请安。胤禛脸色清冷如常,看不出有什么不悦之处,十三也是神色淡然,凝视了我一瞬,移开了视线。
  两人一先一后进了大殿,我缓缓走出养心殿。找了个能看到进出养心殿的角落坐下,发起呆来。
  “十三爷!”十三应声回头,见是我,笑说:“我有些事情急着出宫,有什么话回头再说。”说着就提步而行。我赶在他身前挡住,盯着他问:“发生何事?”
  十三蹙眉看了会儿我道:“知道得越多越烦,不如索性什么都不知道。”我固执地定定看着他。半晌后,他轻叹口气,垂目凝视着地面道:,“皇兄今日责骂了八哥。”
  我茫然地想,不是雍正四年允禩才被拘禁去世的吗?我一直逃避,不愿意去想的事情,今日终于在脑海中浮出。
  十三等了半晌,看我只是呆呆站着,轻叹道:“若曦,不要想了,这些事情你无能为力的。”我道:“为什么责骂八爷?”十三道:“今日皇兄奉皇阿玛神牌升附太庙,在端门前设置的更衣账房歇息时,因屋内一切都是新制,所以有些油气薰蒸。此事筹备是由工部负责,八哥恰好管工部事务,皇兄一时激怒,就训斥了八哥。”
  我默了半晌问:“只是训斥吗?”十三犹豫了一下道:“还下旨命八哥及工部侍郎、郎中等跪太庙前一昼夜。”我转身向养心殿行去,十三一把抓住我道:“你想做什么?去求情?我能求的情都已求过,能说的话也全都说了。”
  我问:“难道只能眼看着吗?”十三叹道:“今日求情的大臣都遭到训斥,我后来私下和皇兄说情,皇兄只是静听,我说了半晌,皇兄淡淡一句‘旨意已下,断无出尔反尔的道理’,接着就再不愿谈及此事。你去求情难道就能比我更管用?”
  我道:“总要试一试呀!”十三道:“我有话和你说。”说着举步而行,行到无人处,他低头沉吟了半晌道:,“若曦,皇兄虽没册封你,只以宫女的名义留你在养心殿,可明眼人心中都明白你已是皇兄的人。当年我还担心过你不能全心全意对皇兄,可如今就我看,你对皇兄的情意绝不会比皇兄对你的少。既然如此,你就彻底放下八哥吧!”
  我问:“若你我易地而处,同样的事情,你能做到视为陌路,不闻不问吗?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怎么能要求我?”
  十三道:“我知道这很难,可如今形势在那里可现在情况都已摆在眼前。以前还有层关系,八哥是你姐夫,可如今你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你若还心中老是记挂着八哥,一旦被皇兄知道你和八哥之间们以前的事情,你这是在害他。”
  我凄苦一笑道:“当年你还劝我可以直接将此事告知皇上,说什么‘你也把四哥想得太小气了!佐鹰能包容敏敏,四哥就不能包容你?’”十三一时怔怔怔住,半晌后道:“这是多少年前的话?你居然还记得!已经隔了十一年时间,期间发生了多少事情?我们都不是当时的我们,,如今是皇兄,而非四哥!”
  我喃喃问:“胤允祥,我该怎么办?”十三长叹道:“你若真为八哥好,就是就应放下。否则被皇兄察觉出蛛丝马迹,动了疑心,那皇兄迟早会知道的,到时皇兄只怕更恨八哥。”
  我弯身蹲在地上,双手捧着脸,为什么会这样?十三默然相陪,很久后幽幽道:“人生一世,不过短短数十年,却悲苦多,欢乐少!无可奈何事竟十有八九!”我缓缓站起,和十三木然相视半晌,转身离去,只闻身后一声长长叹息。  
  
  我跪在佛像前,凝视着微微而笑的佛,你究竟懂什么?那些读去着有理,却完全做不到偈语吗?
  “怎么今日突然拜起佛了?往日可从不烧香拜佛的。” 胤禛在身后问,我头未回,垂目看着地面。胤禛上前添了三柱香,“听太监说你在这里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晚膳也没用。你膝盖可经不起这样,快起来吧!”
  他静静等了会儿,看见我依旧低头跪着,没有任何反应,一面伸手拖我,一面道:“心诚不在这些事情上,起来吧!”我挣脱他的手,跪着未动。
  他静立了会问:“你都知道了?谁告诉你此事的?”过了会儿,他又道:,“养心殿知道此事的人绝没有敢在你跟前传话的,想来只有十三弟拗不过你,告诉的你的了。”
  我凝视着佛像问:“胤禛,我没有读过佛经,所知不过是随耳听来的,可佛不总是教人放下吗?贪嗔恨怨皆为苦,弹指瞬间,刹那芳华,匆匆已是数十年,有什么非要念念不忘?”
  胤禛淡淡道:“若离于色因,色则不可得;若当离于色,色因不可得。”说完转身而出。
  我膝盖宿疾已犯,针扎般的疼痛。九月深夜颇为清冷,想着八爷现在的年纪,和寒气逼人的石地,心下也是刺痛。他身体一向单薄,怎么禁受得住呢?
  青铜烛台上燃烧着的粗根红烛照得室内通亮,烛油沿着青铜架滑落,未及多远就又凝固住,层层叠叠,鲜红一片,姿态狰狞,让这蜡烛的眼泪看着颇为触目惊心。
  帘子猛地掀起,胤禛进来,抑着声音问:“你打算跪一整夜吗?你这是陪他受难吗?”我心里满是苦涩,如果不让我宣泄出来,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样?
  胤禛道:“朕命你起来!”我扭头看向他,胤禛只穿着单衣,外面裹着披风,随意套着鞋,显然是刚从床上过来起来。我问:“你是用皇上的身份下旨吗?”他道:“是!朕命你起来!”我向他磕了头道:“奴婢遵旨!”
  起身时,膝盖酸麻疼痛,难以站立,身子一晃就要摔倒,他忙搀扶住我,我挣脱他,手扶着桌子静站了会儿,拖着腿蹒跚而去,只闻身后瓷器香炉落地的声音。
  我立在窗前,静静凝视着夜色渐淡,星辰隐去,天慢慢转白,最终大亮。梅香在外低低叫道:“姑姑!”我扬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不要来打扰。”门外细细簌簌几声后,又恢复了宁静。
  太阳渐高,我无力地依靠在窗楞上,看着地面白花花一地的阳光问,我究竟该怎么办?我以后究竟该怎么办?
  门被大力推了几下,却因里面栓着,没有打开。胤禛道:“开门!”我上前打开门,又一瘸一拐的地蹭回窗边站着。胤禛盯着我冷声道:“不让你跪,你就站。你还要不要自个的腿了?”我头抵在窗楞上没有答话。
  他静了会儿,淡淡道:“朕已让他回府去了。”说完,快步而去。我乍喜还悲,佝着身子缓缓走到桌边,扶着桌沿坐下,膝盖一阵尖锐的疼痛,不禁低低呻吟了几声。
  
  自从八爷罚跪后,胤禛就不理会我,我心中畏惧着将来结局,也只愿一人静静待着。因为膝盖疼痛,行动不便利,常常在屋中枯坐整日。
  十月份西陲再起战火青海罗卜藏丹津叛乱,本已在十四爷手中稳定的青海,局势霎时大乱。胤禛命年羹尧任抚远大将军,驻西宁坐镇指挥平叛。国库本就不富裕,此时既要为西北战事提供粮草,又要面对各地灾荒,养心殿内常常众臣云集,语声不绝。
  胤禛自登基以来,一直很少翻后宫诸妃的牌子,一般也就偶尔召一次年妃。可十月份居然连翻了三天年妃的牌子。对年羹尧,更是厚待,在年羹尧管辖的区域内,大小文武官员一律听从年羹尧的意见来任用。甚至其它地域官员的任用胤禛也频频征求年羹尧的意见。对年羹尧及其家人关怀备至,年羹尧的手腕、臂膀有疾及妻子得病,胤禛都再三垂询,赐赠药品。对年羹尧父亲遐龄在京情况、身体状况,胤禛也时常以手谕告知。外有大将军,内有宠妃,年氏一族在朝堂内权势鼎盛,就连十三都尽量回避和‘年党’“年党”的任何大小冲突。
  与之相反的是我,阿玛和弟弟们从颇有根基的西北调到人生地不熟的西南,从武职转为文职,领了份闲差混日。
  胤禛翻年妃牌子的第一日,我就搬去和玉檀同住,看胤禛没有任何反应,索性就在以前住过的屋中安顿下来。玉檀帮我把屋子按照原貌收拾好后,我看到后的一瞬间眼泪立即涌出,“物是人非”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玉檀忙道:“姐姐,都是我不好。我本想着尽量按照姐姐以前的布置让姐姐住的得舒适,却不料招姐姐伤心。我这就重新布置。”我摇头道:“不,我很喜欢。”玉檀陪我静静坐着,半晌后道:“我真希望永远都这样安安静静地生活。等到很老的时候,我们在桂花树下晒太阳。”
  在小院中住了十多日,玉檀几次提起话头想说皇上,都被我岔开,玉檀看我不想知道任何事情,遂乖巧地再不提起。
  玉檀要轮班当值,承欢有功课要做,很多时候我经常一人独自待着。这几日天气干燥,太阳也还好,膝盖疼痛渐渐缓了下来。静极思动,我常常独自散步。,累了就找处地方坐着晒太阳。
  “像只懒猫一样,真是惬意。”十三笑道。我睁眼看着十三微微而笑。十三一撩长袍坐在我身侧,展了展腰叹道,:“偷得浮生半日闲。”我笑着又闭上了眼睛。
  半晌后,闻得十三一声叹息,看他脸色有些郁郁,打趣道:“难不成十三爷为失宠而担心?”十三皱眉道:“你也听那些鬼话?”我笑说道:“我倒是不想听,可说的人太多了,直往耳朵里钻,不听也得听。”十三无奈一笑,没有吭声。我问:“你真和年羹尧不和吗?”十三瞟了眼四周,淡淡道:“是他与我不和。他一直跟随皇兄,今日所享恩宠都是自己辛苦挣来的。我却是闲待十年,出来后一切垂手而得,他不服气也正常。”
 楼主| 喜娅卓玛 发表于 2006-10-27 09:2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嘻嘻笑着看着他,十三笑骂道:“你对自个家的事情倒好似不上心呀?”我敛了笑意道:“我倒觉得阿玛和弟弟这样挺好,阿玛年纪已大,清清闲闲养老有什么不好?远离京城,手中无权,不做事也就不会做错事,即使有人想寻嫌隙也难!年大将军喜欢占尽上风就让他去占吧!”十三嘴角噙着丝浅笑道:“若曦,你总是不会让我失望,难得你一眼就明白皇兄的苦心。”他摇着头叹了口气,又道,“月满则亏,盛极则衰。若高到不能再高,就只能往下走了。”我满脸赞佩地看着十三。我是知道结局,所以清醒,可他居然这么早就预料到了年羹尧的将来。怡亲王能一直深受雍正倚重,固然有从小的兄弟情分,但和他一直的清醒谨慎、敏锐的政治头脑也分不开。
  十三掩脸笑说:“别用这种目光看我,皇兄看到会嫉妒的。”我嘴角的笑立即变的得有些苦涩。十三叹道:“你们这场气要斗到什么时候?”我道:“我没有气,我只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也许我本就适合一个人静静呆着。”十三叹道:“若曦!你怎么如此倔强?我一再劝你,你却一意孤行。”
  我问:“你是来说情的吗?让我去求他原谅?”十三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你没有做错,皇兄也没有做错,你们各有各的立场。我只是……唉!我不知道!”十三长叹口气,收了声。
  默了半晌后,他道:“皇兄从不提起你,也没有任何人敢提起你。可这么多日,他眉头却从没舒展过,一丝笑意也无。以前朝事再忙再累,下朝向养心殿行去时,他总是心情分外的放松,如今的面色却无一点暖意。御前服侍的人提心吊胆,都以为是为了西北战事。却不知那不过只是一半因由。”
  我和十三都静静坐着,他眼光投向远方,仿佛看着某个想像中的江南水乡,喃喃道:“我们中间隔着人命鲜血的无可奈何,你们之间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相守呢?世事已够凄苦,为何让自己仅有的感情也如此痛苦?”他侧头看向我道:,“若曦,放手一些,让自己幸福吧!”
  我起身缓缓站起身,十三看我弯身腰揉了下膝盖,忙立起问:“又疼了吗?”我摇摇头道:“没什么。”他脸上闪过几丝黯然道:“承欢以后若不孝顺你,我一定饶不了她。”我笑道:“放心!晚上玉檀帮我敷腿时,承欢总是在一旁相陪,与我说笑,替我解闷,真正是‘承欢膝下’。”
  十三放慢步子,陪我缓行而回。临别时,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终是轻叹口气转身离去。
  刚用过晚膳不久,高无庸匆匆而来,行礼道:“万岁爷命我接姑姑回去。”我手捧茶未动,道:“我住在这里挺好的。” 高无庸跪下求道:“姑姑就全当是可怜奴才,随奴才回去吧!”说着频频磕头。我忙从椅子上起来,侧身让开道:“你快起来吧!我可受不起,我随你走一趟。”他一面起身,一面喜道:“知道姑姑怜惜我们这些奴才。”
  我率先出门。高无庸赶忙快跑几步,捡起地上灯笼,在前引路,到了我屋门口,低声道:“万岁爷在里面呢!”说着侧身让到一旁立着。
  我静静站了会儿,推门而入。身着便袍,侧倚在榻上翻书的胤禛搁下书凝视着我。我们彼此对视了半晌,我只觉眼眶发酸,忙撇过头。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揽我,我打开他的手,自顾走到榻旁坐下。
  胤禛走回榻旁挨着我坐下:“还说没有生气?”我侧头盯着山水屏风道:“十三爷又把我卖了!” 胤禛低声笑道:“他夹在我们中间也很难做,我不也被他卖了?”说着搂着我,头搭在我肩上,在耳边轻声说:“就算有气,这么多日也该消了吧?”
  我挣了几下,未挣脱,想着十三的感叹‘为何你们不能相守?’几丝怨气散去,只余满腹伤悲。胤禛看我任由他抱着,不言不动,问:“还生气吗?”我道:“是我生气还是你生气?可是你先不和我说话的,见着了和没见着一样。”
  胤禛默了会儿道:“事情已过去,就不提了。”我默默无语,身子却缓缓靠到了他怀里。他一笑俯头来吻我,我下意识地侧脸避开。他微一愣,直起身子,轻抚着我脸颊道:“心里还是不痛快。”我从他怀里坐起,随手拿了软枕,侧身躺下合目而睡。
  胤禛替我脱了鞋子,又拿了薄毯盖上,一面道:“现在天气凉,就这么和衣而卧,仔细着凉了!你的万千心思好歹多花些在自己身子上,也不用我这么伤神。”说完,吹熄灯,推了推我,让我挪些枕头给他,他也躺了下来。
  两人静静躺了会儿,他伸手搂着我,摸索着去解盘扣,一面道:“你就不想我吗?我可是一直想着你。”我推开他的手道:“想要就去找……”心下难受,挪了挪身子,远远避开他,也不要枕头,静静趴着。黑暗中,平日的强颜欢笑全部摘下,眼泪一颗颗滑落。
  胤禛强把我抱回枕头上,摸索着替我擦拭着眼泪。我伸手抱着他,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他由着我哭了半晌方哄道:“好了,再哭就要伤身子了。”我依旧眼泪不停地落。他叹道:“好若儿,好曦儿,听话,不哭了。”
  他看我仍只是落泪,无奈地道:“我第一次哄人,却好似越哄越伤心。这样吧!,你若不哭了,我就做你求了很多次我却一直没有答应的事情。”我呜咽道:“谁稀罕?”
  他静了会儿,清了清嗓子,低声唱起曲子,: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我收了眼泪,头贴在他下巴上,仔细听着。
  他忽地收声停住,我问:“怎么不唱了?”他道:“我唱得好听吗?”我抿嘴笑而不语,他搡了下我道:“快说实话。”我撑着头,半支着身子,看着他道:“你以后如果憎恶哪个大臣,一时又找不到方法整治他,就把他叫来听你唱歌。”他愣了一下,轻拧了我一把,哈哈笑道:“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我看你听的得专注,还以为多年未唱,比以前唱的得好了!既不好,你怎么不捂耳朵,反倒听的得入神呢?”我缓缓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唯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想着他最近刚颁旨废除贱籍。贱籍就是不属士、农、工、商的“贱民”,世代相传,不得改变。他们不能读书科举,也不能做官。主要有浙江惰民、陕西乐户、北京乐户、广东疍户等。在绍兴的惰民,相传是宋、元罪人后代。他们男的从事捕蛙、卖汤;女的做媒婆、卖珠,兼带卖淫,人皆贱之。陕西乐户是明燕王朱棣起兵推翻其侄建文帝政权后,将坚决拥护建文帝官员的妻女,罚入教坊司,充当官妓,陪酒卖淫,受尽凌辱。安徽的伴当、世仆,其地位比乐户、惰民更为悲惨。如果村里有两姓,此姓全都是彼姓的伴当、世仆,有如奴隶,稍有不合,人人都可捶楚。广东沿海、沿江一代,有疍户,以船为家,捕鱼为业,生活漂泊不定,不得上岸居住。这些人子子孙孙的悲惨命运在胤禛手里得以终结,他下旨除贱籍,开豁为民,将这些曾经的“贱民”编入正户。沿袭几百年的恶劣传统在他手里画上了句号。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只从皇帝的角度讲,胤禛绝对是一个关心民间疾苦,实心为百姓做事的好皇帝!
  黑暗中,只看到他眼睛定定凝视着我,半晌后他道:“你不是最不耐烦读这些‘兮。乎、之’‘兮、乎、之’的吗?怎么竟把拗口难懂的《离骚》背下来了?”我凝视着他,柔声说:“你那么喜欢木兰,送的簪子,、坠子都琢磨成木兰,我总会纳闷你为何如此喜欢呀?”他问:“什么时候背下的?”我咬唇笑道:“不告诉你!告诉你,你就该得意了。”
  他拿起我的手轻吻了下,握住道:“我就知道你会懂的。”两人默默相视,我心中柔情涌动,缓缓低头极其温柔地吻在了他唇上。唇齿相交,缠绵不分。他喜悦地低叹一声,欲翻身压我,我身子贴上去,按住他,轻咬着他耳垂道:“这次我来!”说着,轻轻替他解开衣衫,顺着脖子一路轻吻下去,手缓缓探入他下身,他身子一紧,喃喃道:“若曦,有你是我之幸,上天待我甚厚!”
……
  
  
  我捧茶进去时,胤禛和十三正在看地图。十三看是我,睨了眼仍俯身凝视着地图的胤禛,向我暖暖一笑。我瞪了他一眼,把茶轻轻搁在桌上。
  胤禛随手端起茶,抬头欲对十三说话,看是我,嘴角逸出丝笑,凝视着我,抿了口茶。昨夜之事忽地映入脑海,我脸微烫,避开他的视线,把十三的茶搁在十三面前。
  胤禛搁下茶,一面揉着右肩膀,一面道:“说来说去还是银子,别的事情都可以先搁一下,粮草绝对不能耽搁。”十三点头说是,看着胤禛的右肩膀道:“臣弟看皇兄今日早朝时就一直在揉肩膀,可是不适?”
  我正欲转身出去,听到十三的话,忙停了脚步。胤禛不在意地道:“没什么。”十三道:“还是命太医看一下吧!” 胤禛瞟了我一眼道:“不用。”十三看向我,我道:“还是看一下吧!回头还有很多奏折要批。,早点医治才不会误事。”说着未等他同意,便快步而出,吩咐外面立着的高无庸去传太医。
  胤禛叫了声“若曦”未及阻止,嘴角带着几丝谑笑微摇了摇头。我一时不明白他何来嘲弄之意,有些纳闷地看着他。他却已抛开此事,侧头和十三细细说着派何人押运粮草,一路可能的天气状况。
  因为想听太医如何说,所以仍旧立在门旁未动。不大会功夫,太医匆匆而来。胤禛好笑地瞟了我一眼,吩咐道:“既然来了,就传吧!”
  太医细细看了一会一会儿,躬身回道:“无大碍,贴一张膏药,缓一缓就好。估摸是皇上夜间睡觉时,姿势不妥,肩膀长时间压着未动。”站在一旁留神聆听的我霎时脸面滚烫,昨夜一夜昨晚我整夜都是枕着他的胳膊睡的。胤禛嘴角噙笑地看着我,淡声吩咐太医退下。十三看到我脸色,恍然大悟,神色立即有些尴尬,又带着一丝笑,忙端起茶,正襟端坐低头品茶。
  我扭身低头快步而出,“小心!” 胤禛的声音刚传入耳朵,我的身子已经撞在供着花瓶的木架上,架子晃了几下,花瓶落地而碎。瓶中的水带着花大半倾泄在我身上。
  胤禛看我神色懊恼,衣服半湿,上面还粘着片片花瓣,撑头大笑起来。十三忍了会儿,没忍住也笑起来。我又羞又恼地看了他们一眼,匆匆向外奔去。却又和因听到花瓶落地碎裂声音正走到门外观望的高无庸撞在一起。高无庸一惊,忙跪下磕头,我未加理会,快步而去。身后更是一阵哄笑之声。
 楼主| 喜娅卓玛 发表于 2006-10-27 09:30 | 显示全部楼层
  西北虽有战事,但因一直捷报频传,再加上这是胤禛登基后正式庆祝的第一个新年,所以宫内各处喜气洋洋,准备欢庆雍正二年的来临。
  我紧裹着锦鼠毛斗篷,口里说着,手里比划着教承欢堆雪人。身后有人叫道:“若曦!”,我听着声音陌生,忙回头看去。很多年未曾见过的十福晋身着一袭大红斗篷立在身后。承欢上前请安,她让承欢起来,看着我微微一笑道:“真是你!很多年未见过了。”
  我呆了一会一会儿道:“是呀。你可好?”她点点头道:“一切都还好。”我对承欢道:“你若不怕冷,就自个玩一会一会儿,若冷了,就先回去。姑姑晚一些回去。”承欢点点头。
  我走到十福晋身侧,两人踏雪缓缓而行。她道:“你如今看着越发清淡了。”我道:“其实以前也瘦,不过你多年未见,如今年龄又大,看着憔悴倒是真的。”十福晋摇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七八年未见,刚才在雪地里乍看见你,竟不敢出声,觉得你淡地得好似会随着雪化去一样。美是美,可太清冷了。”我道:“大概和今日披着的斗篷有关,颜色太冷了。”
  十福晋看着我的斗篷道:“颜色是太素。越是雪天,才应穿颜色重的。”我默了会儿问:“十爷在蒙古可好?”十福晋瞟了我一眼道:“你不知道吗?爷现在在张家口。”我喜问:“真的?那不是可以赶上过个团圆年了。?”
  十福晋细看我神色,似乎在查看我是否做假,半晌后淡淡道:“也许吧!”我看她神色隐隐藏着凄凉,心里咯噔一下,强敛住心神问:“发生何事了?”
  十福晋道:“没什么。”我停住脚步,挡在她身前道:“告诉我吧!”十福晋道:“若曦,你既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永远不要知道了。为什么一面不愿面对现实,一面又不能放下?”我裹了裹斗篷道:“是不是很可笑?”十福晋摇摇头,牵着我进亭子坐下,垂目凝视了地面半晌后道:“爷前几日从边外陀罗庙坐车入张家口,皇上下旨给总兵官许国桂道,‘不可给他一点体面,他下边人少有不妥,即与百姓买卖有些须口角者,尔可一面锁拿,一面奏闻,必寻出几件事来,不可徇一点情面。’”
  我默默凝视着亭外白茫茫的天地,总以为一切也许可以不如我所知道的历史那样发展,总以为雍正四年苦难才会真正来临,总以为还可以偷得几年快乐,骗自己还很遥远。为什么一切不是这样呢?
“十爷如今仍在张家口吗?”
  十福晋点点头,起身走到亭柱旁,凝视着雪中肃穆的紫禁城幽幽道:“我这段日子眼泪总是不停,月初皇上撤了安亲王爵。皇上竟然说,外祖父在世时‘居心不正’,‘自恃长辈,每触忤皇考’。又斥责我舅舅们‘互相倾轧,恣行钻营’。下旨‘安亲王爵不准承袭,其属下佐领,著俱撤出,分别给廉亲王、怡亲王。’可刚下旨没几天,就又寻了八爷的错处,把即将赐给八爷的佐领撤出,给了十三爷。”
  “姐姐和八爷如今也是动辄就错。凡事总能被寻到不是之处。上个月副都统祁尔萨条奏满洲丧事有过事奢靡者。皇上就责备八爷。谕称‘昔廉亲王允禩于其母妃之丧,加行祭礼,焚化珍珠、金银器皿等物,荡尽产业,令人扶掖而行半年。’责骂八爷 ‘专事狡诈明矣,不务尽孝于父母生前,而欲矫饰于殁后。’。良妃娘娘薨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整整十二年了,都被翻出来训斥。”
  我走到她身侧,握住她手,她回握住我道:“昨日我心下难受,跑去寻姐姐。姐姐笑骂了我一番,如今我倒是想开了。姐姐道,‘自古成王败寇,何必多怨?’,还说我们既生在了帝王家,平日享受着常人不可及的尊崇,那自然也有常人不可及的痛苦。与其哭哭啼啼度日,何不索性放开心胸,多一日开心是一日。最后若真是‘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要幽禁那就陪爷去幽禁,要砍头那就同赴断头台,这一生争也争过,笑也笑过,还有何憾?”
  我眼眶一酸,眼泪险些出来,忙忍住:“不离不弃,相守一生。八爷、十爷有你们相伴,是此生之幸。”十福晋凝视着远处,神思恍惚,嘴角带着个幸福的笑柔柔地说:“不,能嫁给爷,是我之幸。”我撇开了头,老十啊老十,得妻若此,以后即使再艰难,也有人携手同行。
  两人并排而站,目无焦距地看着四处天地。高无庸远远地快跑着过来。十福晋侧头低声道:“如此放心不下?这就赶来了。果如姐姐所说呢!别人都说皇上虽留了你在身边,可既不给封号,又贬了你阿玛兄弟,对你甚不上心,可姐姐却说皇上心中最看重的人是你,越是紧张,越是谨慎,唯恐伤到你。”
  高无庸俯身向十福晋请安,。十福晋让他起身,向我微一颔首,转身而离去。我凝视着这抹艳红的俏影在雪地里渐渐远去。高无庸轻声道:“姑姑!”我自顾提步而行,高无庸忙随了上来。
  进去时,胤禛正低头写折子,听见声响,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执笔疾书。我盯着他静立不动,他写完手中折子后,在一堆折子中翻了翻,抽出一本扔在桌上道:“自己看吧!”说完低头继续批阅奏折。
  我走过去拿起桌上的折子,许国桂奏报:“敦郡王允礻我属下旗人庄儿、王国宾骚扰地方,拦看妇女,辱官打兵,已经锁拿看守。”中间还细细奏报了恶劣行径。胤禛朱批:“甚好,如此方是实心任事。”
  我放下奏折,静默了半晌道:“你是铁了心的要对付他们。一点点瓦解他们的势力,一点点试探他们的底线,一点点逼迫他们。他们以前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堂堂皇室贵胄却任何人都敢参奏,任意一个地方官就敢给脸色看。莽撞冲动如十爷总会一时受不了这口气,然后举止失控;桀骜不驯如九爷却肯定不甘心就此任人摆布,你越逼,他越想方设法反抗,那就总有错处可责了;八爷如今再谨言慎行,小心翼翼都已无用,因为这两个弟弟的任何行差踏错都是他的唆使,他的罪过。”
  胤禛搁下毛笔看着我,我道:“八爷早已放弃对皇位的觊觎之心,为何你不能放过他?” 胤禛道:“他放弃只是因为他当年不得不放弃。如今外有虎视眈眈的俄罗斯,西北有准噶尔、至今战事不断的准噶尔,内有台湾,大的起义虽然平定,却仍余波不断,汉人中的反清势力也蠢蠢欲动,朝内吏治混乱,贪污敛财成风。”
  “朕初登基,今年一月就连颁了十一道谕旨,训谕各级文武官员:不许暗通贿赂,多方勒索,病官病民。二月命将亏空钱粮各官即行革职追赃,不得留任。三月命各省督、抚将幕客姓名报部,禁止出差官员纵容属下需索地方。户部库存亏空银250余万两,令历任堂司官员赔补,被革职抄家的各级官吏达数十人,有很多是三品以上大员。正因为这些措施,朝野上下有很多人对朕不满,暗中都指望着当年的‘老八党’能为他们出头,朕若不时时敲山震虎,这些反对的势力凝集在一起,内忧外患加在一起,大清江山堪舆。”
  我盯着他摇摇头道:“你说的也许都有理,可真只是为了敲山震虎吗?”他低头静默了会儿起身拉过我的手道:“十三弟监禁十年,一个大好男儿的十年时间呀!这都先不提,你可看到他如今的身体?天气稍凉就咳嗽不止,各处关节也是风湿疼痛。隔三岔五就需服药。”
  “你呢?日日药不离口,天冷天湿稍不留神膝盖就疼痛地得寸步难行。再看看你的手,当年芊芊素手,如今却茧结密布,我每次握着你的手时就心痛,恨自己无能,让你吃了这么多苦。这一切若非老八,怎会如此?你一直不忘他是你姐夫,可他如何对你的?太医说,‘只能保你十年无虞。’,你今年才多大,三十二岁。若非他,你身体何至到如今这样?若曦,你知道我听到这话的时候有多恨吗?我每一分的惧怕都是恨。”
  我握着他手哀求道:“这些事情只是立场问题,不是他的错,我没有怨怪,我猜想十三爷也不会怨恨的。既然我们自个都不计较,你也不要计较可好?”他凝视着我道:“若曦,我不想你操心这些事情,可他们却非要拖你搅进来。你怜惜他们,老十的福晋可有半点顾虑过你的身子?”
  我握着他的手贴在脸上道:“她已是无法可想了。” 胤禛默了会儿道:“朝堂中的事情诡秘难测,我只能答应你不伤害他们性命。”我心下微微一松,隐隐萌生一种希望,觉得历史也许可以稍微改变的,至少可以不必那么残酷,看着他感激地说:“多谢。” 胤禛带着丝疲惫道:“我还要看折子,你就留在这里陪我可好?”我点点头,拿了椅子坐到桌侧。
  这几日太阳分外好,雪早已消融干净,我喜欢拣正中午时在阳光下散步,觉得和煦的阳光可以把骨子里的寒意都驱除散去。
  由着性子随意而走,不经意时发觉周围景致很是熟悉,眺望着不远处的屋檐廊柱,心中滋味复杂。静立半晌后,慢慢而行去。
  还未到院门前,已听到里面的捣衣声。我犹豫了下,终是跨进了院门,院中洗衣的女孩子们陆续抬头看向我,面色错综复杂,有惊异、有艳羡、有嫉妒、有害怕,突然又都反应过来,个个赶着跳起请安,:“姑姑吉祥!”。

  心里有些后悔踏进这个院子,可既然已经来了,却不好立即就走,笑说:“你们不必这么多礼,都起吧!”众人立起,默默站着,院子里人虽多,却寂静无声。我打量了四周一圈四周,一切都还是那样,地上堆满衣服,绳上晒满衣服。
  看着神色拘谨的铃铛和钱钱,我没话找话地问道:“张公公呢?”,两人脸色一白,半晌后才嗫嚅道:“出宫了。” 太监不比宫女,若没有大错都是做一辈子的,年纪大后才会放出宫养老。这么早出宫,若身边没有银钱,周围人又瞧不起他们这些不男不女的人,生活肯定窘迫潦倒。心下微惊,有心再问,可她们脸色恐惧,遂压下心中百千心思,随意道:“不打扰你们干活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们。”心里却想的是这应是最后一次踏入这个院子。我已经不属于这里,再来只能给她们增添不愉快。
  回屋后有心撂开此事不再想,却总是隐隐不安,思量一番后,决定去寻王喜。人刚到他屋外,听得里面隐隐约约地的哭声。细听了一会一会儿,忙去拍门。屋里哭声顿时停住,半晌后王喜才开门。
  我问:“你哭什么?”王喜赔笑道:“姐姐怕是听错了,没有人哭。”我点点头,推开他进了屋子。屋中几案上摆着几碟瓜果并糕点,虽看不到香炉,香味却仍在。
  我仔细打量着桌上的供品,问道:“你在祭奠谁?”王喜道:“没有谁,只是随便摆了几碟瓜果糕点而已。”我侧头盯着他不语。他低下头凝视着地面,道:“是祭奠人来着,恰是家里人的忌日。”
  王喜眼泪唰地滑落。我看他流泪不止,心里头残存着的一丝希望也化作了泡影,只剩下满心地的悲痛,泪水终于滚滚而下。我扶着桌子哭了半晌,强忍了悲声,道:“把香炉摆出来吧!容我也祭奠谙达一次!”
  王喜拿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香炉出来,我一见这香炉,刚刚敛住的眼泪又滚落,王喜哭道:“都是我没用,师傅往日待我如亲生儿子一般,我却连师傅的忌日都不敢明里祭奠,正儿八经的香炉也不敢用。只能用这日常熏蚊子的充数。”
  我哭着插好香,对着几案拜了三下,又埋头哭了一会一会儿。王喜一旁跪着也只是落泪。
  我问:“究竟怎么回事?”王喜低头抹泪,不言不语。我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瞒的呢?我十三岁一入宫,就在李谙达身边做活,谙达待我一直甚厚,就是到最后都替我想法子让我重回圣祖爷身边。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心下何安?”
  王喜静静发呆,忽然下定决心,抹干眼泪,起身开门向外探看一下,走回我身边,在我耳旁低低道:“师傅去年今日过世的。”我道:“那是雍正元年一月的事情了,离圣祖爷驾崩才一个多月的光景。我听玉檀说,谙达被放出宫养老了,难道是在宫外发生什么事情了?”
  王喜眼泪又下,压着声音哭了会儿低声道:“大家都以为师傅出宫养老了,实际师傅早已服毒自尽,尸身送去化人厂化了。”我脑中“轰”的一声,刹那一片空白,只有心急急跳,半晌后,颤着声音问:“为什么?”王喜低头垂泪,再不肯多言。
  我身子缓缓软倒跌坐在地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滚落,心中一片冰凉。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李德全跟在康熙身边几十年,这世上最知道康熙心思的人莫过于他,康熙临去世那天和四阿哥的谈话他也在场。他知道的太多了,而且是最不该知道的事情。他随意一句话就有可能引起轩然大波,胤禛怎么可能容他活着呢?是我太天真,忘了帝王之心。
  我哭了半晌,擦干眼泪,缓缓从地上站起,慢慢朝门外走去,拉开门后,忽想起来的目的,又转身关上门问:“张千英也死了吗?”
  王喜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半晌后才喃喃道:“出宫时还未死,现在就不清楚了,估计和死也差不多。”我手扶着门问:“什么意思?”王喜声音微带着颤道:“我听说,他被割了舌头,剁了手后,赶出了宫。”
  我猛地拉开门,扶着门框弯身呕吐,王喜急急赶到身边替我捶背。搜肠刮肚地把中午吃的饭都吐了出来,胃里嘴里只是泛酸。
  王喜看我不吐了,忙捧了茶过来给我漱口,道:“姐姐回去请太医看一下吧!”我摆了摆手,又喝了几口热茶压住胃里的酸气道:“起先只觉得心闷,这会子吐出来倒好了。”说完把茶递回给王喜就欲走。
  王喜道:“还是我送姐姐回去吧。”我道:“不用了,我们以后也该避下嫌。我倒不妨事,可不能给你招惹麻烦。”说完,脚步虚浮地身子晃悠着回去往回走。
  
  
  
  房门被轻轻推开,这样不敲门就进我屋的除了胤禛再无旁人。心下百般滋味,到了面上却只是闭目躺着不动。胤禛走到床旁俯身道:“怎么这么早就躺下了?晚膳用的得也不多,不舒服吗?”说着想点灯,我忙道:“不要点灯。”
  胤禛轻笑道:“还是喜欢黑暗。”他坐在床侧,问:“身子可好?”我道:“好着呢!只是下午多吃了几块糕点,晚上就有些吃不下了。”他道:“别只躺着,起来说会儿话,胃里积了食,回头也难受。”
  我依言爬起来,他帮我放好垫子,让我靠好,自个也斜歪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我强打起精神陪他说话,几次三番欲张口问他,却顾虑到王喜,终又咽了回去。
  因为了解一些历史,知道雍正对八阿哥等人的铁血手腕,可除此之外,我的他是爱惜我,是不会伤害我的胤禛。他即使行事偏激可也只因为爱恨强烈,想保护我们。可现在突然发觉,我心里竟然对他开始隐隐有几丝畏惧。我在小心翼翼地回话,不敢点灯,害怕他看出我的异样。此时才真正明白十三的感觉,对十三而言,他如今首先是皇上,然后才是四哥,所以谨言慎行必不可少。而我今夜也开始仔细斟酌着说每一句话,小心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情绪,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切都是随性。
  胤禛看我说话时精神总是不济,问:“好似很困的样子?”我笑道:“人家本就要睡的,被你硬拉起来,能不困吗?”他笑说:“我放下手头的事情特地来陪你说话,不领情,反倒埋怨我。好了,不扰你清静了,我回去看折子,你歇息吧!”说着起身而去。
  我在黑暗中静静坐了很久,听着远远地敲了三更才忙扯了被子躺下,却仍旧无法入睡,翻来覆去,眼泪又落下。
  
  
  自从在王喜处得知李谙达和张千英的事后,我整日就懒懒呆在屋中,看书、临贴,刻意地去遗忘整个外面的世界。如今临的帖子都是胤禛写的,我模仿他的字迹已有四五分象。
  西北战事到了最后决一胜负的时刻,养心殿经常通宵烛火通明,胤禛眼里心里全是千里之外的战争。二月八日,年羹尧下令诸将分道深入,直捣巢穴。在突如其来的猛攻面前,叛军魂飞胆丧,毫无抵抗之力,立时土崩瓦解。清军大获全胜。
  捷报传来,胤禛大喜,予以年羹尧破格恩赏晋升为一等公。此外,再赏一子爵,由年羹尧的儿子年斌承袭,连年羹尧的父亲年遐龄都被封为一等公,外加太傅衔。年氏满门圣宠如日中天。
  席间用膳时,胤禛还忍不住地谈论着大获全胜的战役。我心里嘲笑道,集中了大清几乎全部的人力物力去打这场战争,十四之前已经在西北树下了大清军队的威仪,罗卜藏丹津的反叛准备不足,仓惶起事,还是以弹丸之地对大清千里疆域,年羹尧但凡有些智谋怎么也该赢的。
  十三看我嘴角挂着丝讥笑,朝我微摇了摇头,我对十三皱眉一笑,胤禛看到我和十三的表情,摇头苦笑一下,收了声,不再谈论已过去的西北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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