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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战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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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三 发表于 2008-4-13 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战长沙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老乡亲


湖南人是不怕死的!
湘潭才子杨度说过,“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在国家危难之际,无数湖南少年,热血沸腾地投入抗击外侮的斗争中,求死报国。
有史为证:中国军队在正面战场与日军打了二十二次大会战,其中七场大会战发生在湖南,包括四次长沙会战,一次常德会战,一次衡阳会战,一次湘西会战,如此惨烈!
400万的湖南儿女参军抗日,抗战期间,全省伤亡262万人,其中90多万平民被屠杀。
北平陷落,天津陷落,太原陷落,上海南京陷落,徐州陷落,武汉陷落,唯独长沙艰难地挡住了敌人的铁蹄,战火中巍然屹立。
抗日保乡的游击战,湖南人打得尤其狠,民众为部队提供兵员,带路修工事,保障后勤供给,破坏道路桥梁,抗战最前线,无处不见湘音。
有人总结,湖南人自尊心强,排外思想旺盛,富于尚武风气,反抗心理强,多慷慨悲歌之情……
冈村宁次、阿南惟畿、横山勇,你们打错了算盘!
投降后,他们留下这样的话:
“打湖南比打中国的任何一个省都吃力。我们几乎调集了在华日军最精锐的部队,但是,在湖南打了七年,该省七十八个县市,到今天宣布停战为止,我们实际占领的只有四十四个。湖南人确实与中国其他省的人不一样。后来我们才弄明白,这里是清朝曾国藩湘军的家乡。”
 楼主| 却三 发表于 2008-4-13 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楔子


在报社工作多年,刚来时的雄心壮志早已磨灭,现在工资马马虎虎,家庭马马虎虎,除了女儿的成绩有点让我头疼,还算生活无忧,真有点混吃等死的意味。
接到采访一个台湾老娭毑的任务,我还颇有些不耐烦,以前两岸刚有交流的时候,大陆情况确实不如台湾,我也见多了许多退伍老兵满怀希望而来,散尽积蓄后失望而归的情形,如今长沙的发展一日千里,也谈不上高攀他们,何必巴巴地去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社长似乎知道我的小心思,专门找我去谈话,说这个老娭毑是长沙人,49年去的台湾,她看过我写的一篇为纪念抗日战争六十周年写的专题报道,得知我采访了一些老兵,专门指定由我来接待采访。
真正让我动容的,是社长的最后一句话:
“她很早就想回来,但是身体一直不好,没办法成行,最近又检查出是癌症晚期,这次拼了命想回来,是想落叶归根,还要把自己亲身经历的那段惨烈往事说出来,还有,她要求把骨灰撒到岳麓山上。”
关于长沙的那段往事,我其实也略有所知,并且一直深怀敬畏,我的爷爷就是在长沙陷落后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所以当初报社要做专题,我不眠不休做了大量准备,终于争取了这个任务。
那些日子,我犹如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一看资料就泪流满面,特别是听老兵回忆之时,我经常哭得不可自抑,半夜惊醒哭醒无数次,生不如死。
然而,那是我多年间做的最有意义的工作,也是我们报社做得最成功的专题,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太平盛世,我们更需要一种精神。
好在丈夫和女儿都很支持我,陪我度过那段无比煎熬的日子,做完这个报道,我们组的四人心力交瘁,我和同伴一病不起,足足休息了一个月,读者前所未有的热情评论也使我们忘记辛劳,真是有得必有失。
将社长给我的老娭毑的资料和以前我做的报道扫了一遍,我心里有了底,趁着老娭毑没来,盯了女儿两天,为她辅导功课又使我火气暴涨,干脆撒手让她爸以后去教,一家三口去岳麓山好好玩了一天,享受这难得的休闲时光。
在家睡了半天,中午我收到指令,稍做准备,下午去黄花机场接人,老娭毑不喜欢吵闹,只有我一人陪护,以后和她同吃同住,直到采访完毕。
挂了社长的电话,我冷汗立刻下来了,要是老娭毑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我刚想拨过去,电话又响起来,这回是个中年男子彬彬有礼的声音,“胡小姐,你好,我是你这次的采访对象胡湘湘的儿子胡念亲,长眠于故土是母亲最后的心愿,我只得尽力满足。你放心,我另外安排了陪护悄悄跟着她,一有状况就会处理。还有,我看过你的文章,你尽管听我母亲讲故事,我敢担保,你一定不会失望!”
他顿了顿,轻叹道:“我喜欢你反复强调的那句话,我们可以原谅,但是我们决不能忘记!”
我鼻子一酸,即使他看不见,也重重点头,“请放心,胡先生,我会好好听故事,好好照顾她!”
“谢谢!”他突然有些哽咽,“胡小姐,一切拜托你了!”
把电话放下,我发了一会呆,带了简单的行李出门。把车停在机场,我因为太过紧张,秋高气爽的天气,竟然出了满身大汗,我一边嘲笑自己,一边在出口东张西望,用猜测别人身份来打发时间。
飞机到了,广播未停,一个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老娭毑径直走到我面前,朝我微笑着伸出双臂,用纯正的长沙话柔声道:“妹子,我就是胡湘湘。”
我呆若木鸡。
 楼主| 却三 发表于 2008-4-13 13: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卷 长沙大火

第一章   民国二十七年十月二十日





   月亮粑粑
   兜里坐个爹爹(dia)
   爹爹出来买菜
   肚(dou)里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绣花
   绣个(za)粑粑
   ……

   娭毑(1)的歌唱得虽然中听,可每天早上被歌声吵醒,脾气再好的人也没法子忍受。
  “娭毑,莫吵啊,我昨天忙到半夜才回来呐!”听到晴空霹雳的一声, 胡湘湘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在枕头下摸了半天,没摸到姐夫刚送的手表,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凉,将怀里卷成一团的棉袍紧了紧,整个缩进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躲起来安静睡觉,不受外界的干扰。
   一只冰凉的手伸进被子里,准确无误地给她一个立壳崩(2),她这回反应过来,双手抱住那只手臂,顺藤摸瓜,捉住那人脑袋,给予重重反击。
   听到双胞胎弟弟小满夸张的哎呦哎呦惨叫,胡湘湘扑哧笑出声来,松开他的手,瞧他一身崭新的洋服不顺眼,将被子卷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起这么早做什么呐,外头又不安全,待在家里看书多好!”
   “你就晓得看书,外头几好玩!”
小满嬉皮笑脸凑上来,又蠢蠢欲动,胡湘湘和他“战斗”了十六年,早就有所防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去,给他好一顿立壳崩,声音十分响亮。小满捂着脑门连退三步,哭丧着脸道:“好男不跟女斗!我是跟姐夫出去,想吃什么不?”
不是斗不过她,虽然比她高壮,他哪里敢对她动手,要知道她外表虽然娇弱,还整天捧着那本破书哭哭啼啼,以林妹妹自居,其实心眼比针眼还小,吃不得半点亏。而且全家老少,从娭毑到小不丁点的薛平安都吃她这一套,从小到大他听得最多的几个字就是“不要欺负湘湘”,天可怜见,明明是他多年如一日忍气吞声!
听到“姐夫”两个字,胡湘湘一直迷迷蒙蒙的眼睛登时闪闪发亮,小满牙齿磨得嘎吱直响,伸出三根指头,阴森森笑道:“给我弹三下,三个德园包子!”
胡湘湘眼珠一转,嗲声嗲气道:“哥,我要吃玫瑰白糖包!”
胡刘氏生两人的时候正好家里没人,连胡刘氏都不知道哪个大哪个小,光看个头就认定胡湘湘是姐姐,这也成了小满一直不服气的原因。
没想到她这么快认输,果然是好吃鬼!小满不禁为之气结,突然嘿嘿笑道:“以后叫我哥,我天天给你买好吃的!”
胡湘湘撇撇嘴道:“你零花钱比我还少,哪个信你!”
“这你就不懂了吧!”小满趴在窗户朝外看了一眼,见隔壁屋子还没动静,一屁股坐在床榻上,顺手扯扯她的长发,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姐夫说让我跟他混一阵子,趁战乱捞点本钱再说。跟着姐夫出门,连吃带拿,根本不用花钱。”
胡湘湘呆了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想去敲立壳崩,小满扣住她的手腕,正色道:“这事别告诉别人,娭毑跟爷(ya)(3)老倌就不用说,姐姐肯定又会跟姐夫吵架,到时候惨的还是我们。”
“是你不学好,关我什么事!”胡湘湘挣不开他的手,急得满脸通红,压低了声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夫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跟他混?”
小满斜眼看见一块手表,捞起来在她眼前晃了晃,又冷着脸塞到枕头下,胡湘湘微微一怔,满脸尴尬,突然轻叹一声,重又缩进被子里。
小满下意识在她脸颊一摸,果然摸到满手的水,连忙从口袋掏出手帕去擦,胡湘湘突然抓住他的手,颤声道:“不管你学好学坏,都要好好的,遇到危险赶快跑,别傻傻往前冲。你上次帮姐姐逃婚被人打断腿,我陪你痛了十多天……”
底下的话被他轻轻用手堵了回去,胡湘湘自知失言,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恶狠狠道:“等下没玫瑰白糖包别想进门,还有,九如斋的五香牛肉干,杨裕兴的卤腊味……”
“胡大娭毑,你饶了我吧!”小满胳肢她一下,夺回惨不忍睹的手,夺路而逃。


胡家住在黄兴南路的小公馆,薛君山娶湘君时买下,这房子的来历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住着也舒服,而且又出了小满被打那档子事情,知晓其满面和善笑容后的真面目,平时在他面前都战战兢兢,哪里敢说三道四。
这里是长沙最早的一批公馆,建于清末,辗转易手多次,之前是一个南货商的产业,薛君山看上湘君的同时也看中这房子,一边追求湘君一边跟他谈,只不过南货商生意不错,抵死不卖,薛君山根本不说第二句,抓共产党的时候顺便添上南货商的名字,将他丢进监牢。
他家人也乖觉,立刻搬家把房子让出来,还重新添置了最新式家具,千求万求,终于求得薛君山搬进来住,南货商被收拾一顿,出来时只剩半条命,一家人立刻结束生意,离开长沙,不知所终。
公馆是中西合璧式的两层小楼,坐北朝南,宽敞明亮,一层有五六间房子,呈L形分布,外边由四米高的厚墙围出一个小小院落,院中四棵梧桐枝繁叶茂,一晚上就落了满地的花叶,胡十娭毑起得早,全都扫好了堆放在墙角。
所谓男进女满,胡十娭毑今年刚好七十,而胡长宁也刚做完四十大寿,胡十娭毑身体十分好,牙口也不错,现在还能吃蚕豆,每天颠着小脚跑来跑去,一会都不肯闲着,把个重外孙带出了猴子般的性子,一天到头要往外跑,不出门就在地上打滚,只有胡十娭毑哄得住,让一家人头疼不已。
胡十娭毑年轻时也算长沙街上的美人,胡十爹过世后她也不过四十出头,上门求亲的人不断,来打主意的混混也不少,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本就不是窝囊的人,干脆随身带把做裁缝的利剪,谁敢乱来立刻捅。那些男人到底被她吓唬住,加上胡十爹知书达理,在街坊邻居里颇有名望,胡十娭毑既已放出话来守寡,别人也不好强逼。
胡十娭毑靠裁缝手艺把独子培养出来,还精心挑选了一个性格温柔的学徒,养大后做儿媳妇,多年来家庭和和美美,着实羡煞许多人。
胡长宁面貌端正严肃,而胡刘氏总是低眉顺眼,面孔柔和得犹如雾里看花,比起父母,胡家三姐弟倒比较像胡十娭毑,瓜子脸,大眼睛高鼻梁,只是胡湘君线条较为柔和,而双胞胎多些英气,街坊邻居都说,胡小满横眉怒目的时候,活脱脱就是第二个胡十娭毑,最不受待见的胡湘湘,最是活泼可爱的年纪,天天捧着诗词歌赋伤春悲秋,谁看了不烦心。
胡十娭毑最恼恨就是这一点,总是说胡长宁让女孩子进学堂进错了,一个个都读成了傻子,要不一心往外跑追求什么革命,要不成天哭哭啼啼,为古人担忧,真是吃饱了撑的。

都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在胡湘湘和小满身上体现得尤甚,从一出生,两人恨不得从早到晚黏在一起,谁也离不得谁,薛君山就把侧边两个相连的厢房给两人住,自己住在厢房连接的那间。
薛君山也算有点孝心,把最敞亮的正房留给胡十娭毑和胡长宁夫妻,平时吃穿用度半点没有亏待一家人,不然以胡长宁做教书匠的微薄薪水,要养活这一大家子和刘氏那边几个实在不容易。
小满从胡湘湘房间出来,见院子里仍没有人,朝姐夫的房间瞥了一眼,也不敢去叫他,信步朝外走,看到墙角堆得高高的梧桐叶子,微微一笑,飞起一脚踢散,还嫌不过瘾,一脚踢向梧桐树,又落了满院的花和叶,这才满意而去。
院门口蹲着一对石雕卧狮,是薛君山从别家搬来守宅的。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段,小满苦笑一下,下意识地拨弄那铜质门环,还没玩几下,只觉背后冷风阵阵,立刻闪身进门,哭笑不得道:“娭毑,你为什么打我?”
胡十娭毑打人一贯速战速决,哪里会开口,话音未落,笤帚又到了面前,小满身子一挨,赶紧逃命,看到薛君山那间开了点缝,立刻扑了上去,嗷嗷惨叫:“姐夫,救命啊!”
门猛地被人拉开,一身笔挺洋服的薛君山迈出一条腿,身体尚在门内,低头抓着湘君亲了一口,随之将她推进去关上门,腰板一挺,那铁塔般的身躯立刻显出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加上满脸黝黑,颇有几分钟馗的样子,小满躲在他身后,胡十娭毑也不好再追,收起笤帚气哼哼道:“小小年纪不学好,穿长衫几好看,我跟你做那么多都不穿,每天搞得花里胡哨的,像什么样子!”
薛君山笑眯眯道:“娭毑,我今天要见一个喝过洋墨水的大官,当然要穿得衬头点,您想吃卤腊味不,我等下带回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胡十娭毑自觉没趣,悻悻收手,一声不吭去扫院子,小满见险情解除,朝薛君山伸出大拇指,飞奔而去。
薛君山的吉普车停在门口,看得出来,刚刚胡十娭毑好好擦了一遍,薛君山回头看了她一眼,咧嘴一笑,把东张西望的小满拎上来。
小满把衣服整了整,凑过来嬉皮笑脸道:“姐夫,湘湘要吃德园包子。”
薛君山横他一眼,给他一个响亮的立壳崩,啐道:“肯定是你又想去讨好她!”
到底在他手上吃过大亏,小满只觉背脊发寒,赔笑道:“今天去见谁啊?”
薛君山哈哈大笑,“想不想找个大靠山,以后在长沙城里横着走?”
小满心头一个激灵,非常认真地摇头,薛君山脸色微变,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一句,冷冷道:“真不知道你们一家人脑袋里装的什么,一个比一个呆,要不是湘君,真想把你们全崩了!”
小满嘴巴一抿,转头就去开车门,薛君山一把揪回来,咬牙切齿道:“我好歹也是你的亲戚,难道会害你们不成!你待会别做声,要是坏了我的事,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今天胡湘湘的嘱咐言犹在耳,小满想起那惨痛的经历,不由得红了眼眶,薛君山顺手在他头上摸了摸,笑容满面道:“有个大官托我给手下一个得力干将找个读过书的妹子,还说那人能征善战,前途无量,湘湘刚好合适,做成了这个煤,我们走到哪里都不怕,懂不懂!”
小满只觉一颗心沉沉落了下去,缩在座位里不发一言。


黄兴南路住着许多达官贵人,街上管得十分严,而且一大清早,还算有老长沙城安静祥和的样子,只是出了黄兴南路就是另一番景象,街头巷尾一片狼藉,全是从北方逃难来的百姓,以老幼妇孺居多,简直惨不忍睹。
从卢沟桥事变以来,日军的飞机一直在长沙上空中嗡嗡乱叫,时不时丢炸弹,哪里有一处安全的地方。胡刘氏的弟弟得肺病早逝,弟妹改嫁到湘潭,三年前不巧碰上日军轰炸,夫妻双双压在炸塌的房子里,两人的独女刘秀秀被胡刘氏接到长沙玩,逃过一劫,从此刘秀秀由她哥哥刘明翰带在身边,由胡家一同抚养。
想起刘明翰,胡小满不禁有些头疼,这个表哥不知哪来的蛮气,一定要自立门户,宁可住在湘江边的茅草屋也不肯跟他们住在一起,只可怜了刘秀秀,长得瘦骨嶙峋,还要每天做那么多活计,连一贯斤斤计较的胡十娭毑也看不下去,经常得空就颠着小脚送吃的过去。
见他东张西望,愁眉不展,薛君山嘴角一勾,笑容愈发冰冷,不管不顾,一路喇叭狂按,将车开得飞快,小满看出端倪,偷偷瞟他一眼,低头玩着自己手表,讷讷道:“姐夫,日本人打过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薛君山嗤笑一声,冷冷道,“按现在的态势,日军今年年底就能进长沙城,他们兵器精良,训练有素,玩命谁玩得过他们。跟你说明白吧,武汉守不住了,日军下一个目标就是长沙,我算过了,顶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安置你们,等湘湘嫁出去,你们就有借口跟军队一起撤退,没人敢动你们。”
小满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薛君山到底想起他才十六岁,放软了口气道:“你别多想,你和湘湘虽然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我还是挺喜欢你们,就是看在湘君的面子,我也不会拿你们怎么样。你和湘湘是胡家的宝,我得先想办法保住你们两个,等长沙的局势稳定,我再想办法把你们接回来团聚,懂了吧。”
“姐夫,要是长沙沦陷了,你怎么办?”小满终于想到最关键的问题。
薛君山淡淡瞥他一眼,笑道:“先保住小命,见机行事。日本人也要跟当地人配合才有办法治理,只要有门道,什么也不用怕,说不定还能升官发财呐!”
小满悚然一惊,大喝道:“姐夫,你难道要当汉奸!”
话音未落,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樊西巷口,小满后颈被人死死掐住,顿时头晕目眩,手脚发软,薛君山凑近他耳边,咬牙切齿道:“那话我再说一遍,下一次就再不会客气,你们一家人的命都在我手里,我死了,你们全家陪葬!”
“姐夫,我错了!”小满只来得及挤出这句话,一转眼就被人拖下来,薛君山揽着他往德园走,一边笑眯眯地跟相识的人打招呼,一路过去,热闹非凡。他就是有这种本事,无论男女老幼,官大官小,都有办法很快笼络住,他一个乡里小混混坐到今日的位置,个中辛苦,自不必说。
跑堂的小陈一溜烟冲过来,点头哈腰道:“薛处长,您小舅子穿这身真俊啊!”
薛君山松开小满,装模作样上下打量了一眼,朝小陈嘿嘿笑道:“果然有眼光,打赏!”
说话间,他从兜里抓个东西,看也没看就塞到小陈手心,小陈掂出是个银元,脸上笑开了花,立刻将两人往雅座领,压低声音道:“那人听说是中央某显贵的公子,刚从黄埔毕业,被送出去留学,半路偷偷跑回来打战。”
寥寥几句,薛君山就已知晓前因后果,手下一紧,小满疼得闷哼出声,薛君山笑容满面道:“小满,听到没有,那是大官,等下别乱说话!”
小陈何等眼力,看出这赤裸裸的威胁,陪着笑脸把两人送进去,立时垮下脸闪身走人。刚绕进厨房,打杂的老张凑上来嬉皮笑脸道:“那姓薛的莫不是想大小通杀吧?”
“找死吧!”小陈横他一眼,赶苍蝇一样把他往外轰,老张也不生气,捏着嗓子高声唱道:“刘海哥哥你是我的夫哇……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啊……海哥哥你带路往前走啰嗬嗬……我的妻你随着我来行啰嗬嗬……”
 楼主| 却三 发表于 2008-4-13 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民国二十七年十月二十一日


     已经日上中天,小满仍然赖着不起来,胡十娭毑一生勤俭,平素最见不得人睡懒觉,在院里骂了一通,带着薛平安出门现宝。小平安才一岁多,长得虎头虎脑,一出生就是街上老老少少的宝贝,大家都喜欢逗他玩,特别是现在刚会走路说话,冲谁都笑呵呵的,真是人见人爱。
     湘君端着碗肉羹追出来,胡十娭毑已不见踪影,她轻轻叹了口气,把肉羹端到小满的房间,看到被窝里鼓鼓囊囊的一团,不由得轻笑出声,轻手轻脚把肉羹放在床头,把一地的脏衣服捡拾好,又从衣柜里找出一套薄薄的棉衣裤放在床榻,抱着脏衣裳就往外走。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姐姐,我去参军好不好?”
     湘君脚步一顿,头也没回,冷冷道:“除非你打死三位老人。”
     身后没了声息,湘君心头一酸,把衣服抱到后面的水井,又绕回头找肥皂,听到胡十娭毑又在骂人,探头一看,远处不就是胡湘湘,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垂落胸前的两条辫子跳跃着,辫子上扎的两朵小花随之飞舞,脸上红扑扑的,即使素面朝天,跟所有的女学生一般白衣黑裙,那娇艳的颜色仍是难以遮掩。
     看到湘湘泫然欲泣的样子,湘君下意识伸手,湘湘冲到门口反而停下来,看着她长长伸出的双臂,眸中闪烁着莫名的东西,似愤怒,似委屈,又似深深的无奈。湘君已然明白过来,手臂缓缓垂落,转头就走,湘湘猛地扑上去抱住她,把头搁在她背上,哽咽道:“姐姐,我还小,不想嫁人。”
     湘君反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别怕,我跟你姐夫商量商量,时局这么乱,早点嫁人也好。”
     湘湘浑身一震,捂着脸连退两步,颤声道:“你就这么想把我赶走,为了那混账男人,你不要我啦!”
     “闭嘴!你这么大的人,嫁人有什么不对,难道想吃你姐夫一辈子!”胡十娭毑刚刚教育湘湘不要乱跑乱蹦,没想到她视而不见,颠着小脚追回来,没想到正好听到这一句,抓起笤帚就打,一边骂骂咧咧,“我跟你姆妈都忙,是你姐把你们两个带大,她为你们受了多少委屈,你就这么回报她,早晓得我不如把你丢到尿桶里浸死,省得祸害胡家!”
     湘君连忙来挡,湘湘闪身躲在她身后,笤帚全落在湘君身上,湘湘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呜咽着冲到小满的房间,径直扑到小满怀里。
      小满俯身给她脱了鞋子,将她捞到床上,她很快停止哭泣,和他头挨着头缩在被子里,静静听着湘君温柔的劝说,等胡十娭毑的叫骂声停下来,才轻声开口,“你是不是早知道,所以不去上课?”
     小满讷讷道:“昨天姐夫带我去见了个大官,说要给你做媒。”
     湘湘抓起小满的手,刚想狠狠咬一口泄愤,见他不闪不避,突然没了兴致,抱着他的手臂蹭了蹭,轻叹道:“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
     小满给她一个立壳崩,弹完又后悔了,为她揉了揉额头,笑道:“笨,男人要打仗!”
“我不打仗,我去周游世界,研究各国的风土人情,走完了就回来写书!”
小满心头一动,伸头朝外面看了一眼,附耳道:“要不你假装嫁给他,我们骗点钱出去玩?”
湘湘斜他一眼,恨恨道:“说得轻巧,今天有大官来学校找我,那人肯定很有后台,到时候连累家里人怎么办!”
小满没了主意,两人面面相觑,一个缩进被窝,一个捂住脸,长长叹息。
“娭毑,你不要老把孩子仍在外面玩好不好,平安有个三长两短你赔得起么!还有你,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到底在家忙什么!”薛君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湘湘一把抓起床榻上的衣服往小满身上套,两人正一团忙乱,门被人一脚踹开,薛君山大剌剌冲进来,喝道:“湘湘,你今天在学校做了什么!”
湘君一手抱着小平安,一手来拉他,柔声道:“他们还小,不懂事,别跟他们生气,我做了你爱吃的肉丸子,去洗把脸吃饭吧!”
在湘君面前,薛君山无论如何也发不出脾气,冷冷道:“妹子,跟你讲明白,你砸的那个人我也得罪不起,下午我把人请来吃晚饭赔罪,我们全家的命都捏在你手里,要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啊!她怎么会砸人,那人有没有事?”湘君惊叫起来。
“是他不对,那顾清明关我什么事,凭什么要我巴结他!”湘湘梗着脖子道。
薛君山心头火起,大步冲到床边,一手一个,将两人拎起来丢在院子里,湘君心知不妙,把孩子放下,扑上去抱着他,只是被他用力推倒在地。胡十娭毑也想来护,薛君山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听着,昨天小满态度不好,得罪了上头要员,今天湘湘又闯了大祸,这两个小鬼不教训教训我没法交差!”
胡长宁从楼上书房冲出来,用瘦削单薄的身体挡在两人面前,怒喝道:“你敢!我的孩子连我自己都舍不得动手,你不要得寸进尺!”
薛君山指在他的鼻尖,冷笑道:“就因为你们宠成这样,所以两个小鬼没大没小,除了吃就是睡,屁用没有!日本人马上打过来了,湘湘长得好,你还舍不得让她嫁人,难道想让她去做慰安妇!”
胡长宁身体微微颤抖,连退了两步才停,骂遍整条街无敌手的胡十娭毑也无言以对,上前抱着小平安绕到后院。
薛君山解下皮带,两人这才知道当真要受皮肉之苦,齐齐往外冲,没料到门被人从外面锁上,还没反应过来,薛君山手一扬,两枚铜钱正中两人膝盖,两人腿一软,双双扑倒在地。
“君山,你要打打我,他们是我带大的,是我没管教好!”湘君突然跪了下来,泪流满面。
湘湘大叫道:“姐,你别求他,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流氓,我们一家人过得好好的,是他打断小满的腿逼你成亲,他是我们的仇人,凭什么还要听他指手画脚!”
此话一出,院中一片死寂,众人面如死灰,只有薛君山森冷的笑声在久久回响,胡长宁牙一咬,突然拦在薛君山面前,沉声道:“她不知恩图报,是我管教无方,我自己来打!”
“很好!很好!”薛君山将皮带交给胡长宁,转身把湘君从地上拉起来,笑眯眯道:“原来你一直把我当仇人,难怪每天对着我都没什么笑脸……”
湘君听得心惊胆战,扑上去捂住他的唇,泪水潸然而下,“你何必跟小孩子计较,你对我们好,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湘君如何敢看两人的惨况,缩进他怀中,抓着他衣襟浑身战栗。
胡长宁状若疯狂,红着眼睛劈头盖脸抽打,湘湘自知失言,害得家人受罪,缩着头不闪不避,眼看她白衣上染了点点鲜红,小满扑在她身上,用身体为她挡住所有惩罚。
抽了不下二十下,薛君山将皮带抢过来,俯身凑到两人面前,冷冷道:“你们两个长点记性,等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有个谱。你们一日是湘君的弟妹,就一日是我的弟妹,有我在一天,自然会有你们的好日子过,懂了吗!”
两人连头也不敢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胡家以前住在茶园巷,在那里有个裁缝铺子,以前是胡十娭毑和胡刘氏打理,后来刘秀秀从湘潭来到长沙,不愿意要胡家多花钱,就跟着胡刘氏学裁缝,平时由几个哥哥姐姐教她读书认字。
可惜的是,日军的炮火没有放过他们小小的产业,八月的时候日军又来空袭,请来看铺子的刘娭毑当场炸成碎块,尸骨无存。刘秀秀要照顾生病的刘明翰,没有去铺子里,再次幸免于难。
胡十娭毑看过老家的惨况,大病一场,从此灰了心,不再坚持要开铺子,胡刘氏闲不住,到碧湘街的一家裁缝铺子里帮手,帮他们带徒弟的同时,正好继续教刘秀秀,一举两得。
胡刘氏牵着刘秀秀的手回来,老远就发现家中气氛不对,一是胡十娭毑没有带平安在街上玩,二是薛君山的车大白天还停在门口,十三岁的刘秀秀十分乖巧懂事,抽回手轻声道:“姆妈,我先回去看看哥哥,明天再来。”
知道两兄妹畏惧薛君山,胡刘氏也不阻拦,叮嘱两句就进了门,正与胡十娭毑打个照面,看到她手上的药箱,心头咯噔一声,刚想开口,胡十娭毑朝她使个眼色,朝厢房飞奔而去。
胡刘氏跟进小满的房间,不进倒吸一口凉气,胡十娭毑压低声音道:“莫吵,细妹子今天惹到他了!”
不用说胡刘氏也知道那个“他”是谁,拼命压下嚎啕的冲动,颤巍巍地给两人上药。湘湘身上只有两处,看得出来打人者力气比较大,有一处已渗出血丝,小满身上瘀痕遍布,惨不忍睹。
从头到尾,小满和湘湘头挨着头靠在一起,犹如老僧入定,满脸木然,不发一言。
上完药,胡十娭毑用力戳两人脑门,咬牙切齿道:“胡家怎么出了你们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胡刘氏不敢吭声,等胡十娭毑一走,猛地抓住两人的手,满腹嘱咐却说不出来,泪流满面。湘湘慢慢抬起头,一字一顿道:“姆妈,莫哭,我们以后不会这么冲动,等我们能赚钱了,一点来接你们过去!”
小满深深看湘湘一眼,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胡十娭毑亲自下厨,准备出一大桌子好菜,薛君山怕客人不吃辣,专门从粤菜馆南国酒家买了几样菜回来,左等右等,终于在夜幕低垂之时等到一辆轿车。
听到喇叭声,一身长衫马褂的薛君山连忙出门,笑脸相迎,除了顶头上司保安处处长徐权,还有一个身着笔挺戎装的年轻人,如今见到顾清明本人,薛君山不禁暗赞一声,果然是一表人才,也不过才二十出头年纪,剑眉星目,英气逼人,身材修长挺拔,颇有几分儒将风范。
徐权额头的大包未褪,看起来十分可笑,只是薛君山见之心惊,哪里敢再多看一眼,连忙点头哈腰将两人引进客厅,让下人斟茶。
顾清明眼角也没瞥他一下,毫不客气,径直坐在沙发上,向徐权丢个眼色过去,徐权在下首坐定,笑吟吟道:“小薛,叫你家双胞胎出来见客吧!”
薛君山见这阵仗,一股无名之火嗖嗖直冒,这人肯定太过顺遂,空有抱负,眼高于顶,也不是善茬,薛君山孑然一身闯荡天下,最看不得这些耀武扬威的二世祖们,顾清明皮囊再好,再有本事,也立时被他否决了。

等湘湘和小满来到客厅,薛君山脸色微变,这对双胞胎都没穿他吩咐的洋装,仍然是一身学生妆扮。湘湘对薛君山的眼刀子视而不见,落落大方地来到顾清明面前,用标准的官话似笑非笑道:“长官您好,我叫胡湘湘,这是我双胞胎哥哥胡湘江,小名小满。”
顾清明目光并不见任何温度,十分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两人。这下好了,两边都是硬邦邦的脾气,肯定不能善了,薛君山暗暗叫苦,赔笑道:“两位要不要先吃饭,不然菜都凉了。”
顾清明并不搭腔,良久,突然嘴角一勾,指着徐权道:“为什么砸他?”
他也是说的官话,声音十分好听,只是犹如冰棱相撞,竟有几分冰寒之气。湘湘呆了呆,胸膛一挺,冷冷道:“国父说过,中国有四万万人,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女子从前的地位很低,所以要主张民权主义,要让女子和男子享有相同的地位,而这位陌生的先生一来就想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人,要我在不认识你的情况下服从你,有什么道理可讲!再者,古来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讲究婚姻自主,凭谁的一面之词,无论古今中外,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小满一直盯着顾清明,不敢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捕捉到他眸中一道兴致盎然的光芒,心头一轻,笑眯眯道:“就是,国父国母也是自主婚姻!”
“你很有趣!”顾清明淡淡瞥了小满一眼,目光定在她眼底,冷笑道,“你读过书,应该懂得秀才遇到兵的道理,奉劝你一句,做事别冲动,别试图挑战我们的底线。男子和女子不可能真正平等,男子在前线冲锋打战,时刻有可能为国捐躯,你们手无缚鸡之力,就算献身又如何,好歹能让一个战士激发保家卫国的斗志,让他不是带着遗憾死去。”
“强盗逻辑!”湘湘气得浑身颤抖,小满见势不妙,立刻将她拉回来,正色道:“顾先生,前线的战士跟鬼子斗,就是要让我们的亲人免遭凌辱,我不知道别人会怎样,我是绝不会接受这种献身,也不会答应让我的姐姐和妹妹去献身!”
“你们今年几岁?”顾清明并不见怒容,淡淡问道。
“十六。”薛君山抢先回答,拼命朝两人使眼色,一边讪笑道,“顾先生,您千万别跟小孩子计较!”
顾清明摆摆手道:“别紧张,国难当头,我本来也没有找女人的意思,只是听说徐处长的事情,想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是谁。徐处长,我知道你是受人所托,以后别给我张罗这种事情,有句话说得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就不相信小小日本真能吞下偌大的中华民国!”
徐权面有难色,薛君山眼珠一转,拊掌笑道:“顾先生刚到长沙,人生地不熟,要是不嫌弃,让这两个小家伙为您做向导如何?他们不知道从哪学来的稀奇古怪思想,经常气得我半死,还得请您好好教育!”
顾清明似笑非笑道:“你不用投我所好,我对教育小孩子一点兴趣也没有,倒是你应该要你岳丈好好抽他们一顿,徐处长大人有大量,不会跟女孩子一般见识,要落到别的长官手里,你几条命都不够死!”
薛君山冷汗淋漓,连连道谢,顾清明手一挥,起身就走,薛君山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低头跟在后面,刚走进院子,楼上传来胡长宁清冷的声音,“顾先生,请留步!”
顾清明脚步一顿,胡长宁已疾步追出来,正色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胡某十分钦佩顾先生的高义,愿意将小女许配给先生,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爸爸!”湘湘和小满同时惊叫出声,顾清明斜眼扫过去,撇撇嘴道:“胡先生,别抬举自己!都说湘女多情,我看到的只有泼辣野蛮无礼,你好歹也是教书的,连基本待客之道都不清楚,非要等客人走了才出现,你说这种家庭出来的女子我敢要吗!”
薛君山怕胡长宁一介迂腐夫子坏事,加上胡长宁第一次对孩子动手,情绪太过激动,这才在楼上歇息,胡长宁刚想解释,湘湘低喝道:“爸爸,别说了!”
确实也没有解释的必要,胡长宁转念一想,伸手送客,顾清明深深看了湘湘一眼,只觉那双瞪得圆圆的眼睛颇有几分好笑,摇摇头大步流星而去。

大门一关,湘湘和小满梗着脖子站在昏暗的灯下,等着薛君山发落。奇怪的是,薛君山径直走进屋子,根本当两人是空气。湘君满脸焦急地迎上来,抓着薛君山的手不放。薛君山为她捋好散落的发,苦笑道:“白忙活一场,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根本不想找。”
湘君悄然松了口气,薛君山摸摸她脸颊,痞痞地笑:“别高兴太早,这个月我一定要把她嫁出去!”
湘湘和小满同时握住对方的手,看见对方眼底同样的决心,笑得无比凄然。
 楼主| 却三 发表于 2008-4-13 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民国二十七年十月二十五日


     今天是胡刘氏的生日,平常每年都是没日没夜地忙碌,也只有今天才休息一天。虽然胡刘氏累死也不会说半个不字,胡十娭毑知道媳妇的好,到了这天总是做些媳妇爱吃的菜,只要胡刘氏一动手就叫孩子们抢活干,久而久之,也就成了胡家约定俗成的规矩。
     湘湘和小满早早回来,在家中帮忙做事,虽然身上伤痕犹新,两人拿出惯常彩衣娱亲的本事,倒也把一家老小逗得笑开了怀,小平安撒开两条小短腿跟在小满后面,把“满舅”两个字叫得无比清晰,一个劲要他举高高,小满被缠不过,连“小祖宗”的名头都给他安上了,哭丧着脸边举边逃,看到表哥刘明翰带着刘秀秀进了家门,如同看到救星,扑上去抱住他大腿假装嚎啕不止,小平安有样学样,也抱住他另一条腿嗷嗷怪叫,逗得众人大笑连连。
     刘明翰是个高高瘦瘦的青年,眉目间也胡刘氏的影子,清秀温柔,漂亮而不张扬。因为长期劳累,他脸色有些苍白,眼下黑色十分明显。
     被两人扑个正着,他微微一怔,进来时紧抿的嘴角高高弯起,弯腰抱起小平安,将他高高举起,小平安出生也才见过他两次,不过并不认生,一边笑一边嚷嚷:“舅舅飞,舅舅飞……”
     湘君在厨房帮忙,听到小满和平安的叫声,怕小满碰到伤口,准备哄平安出去玩,一出来刚好看到刘明翰正满脸笑容地将平安高高举过头顶,心头怦怦直跳,迅速闪到拐角,靠着墙呆愣许久,又回头钻进厨房。胡十娭毑见她一脸惨白,抬头想摸摸她额头,湘君下意识闪过,赔笑道:“娭毑,我没事,刚才看到一只老鼠,吓着了。”
     胡十娭毑嘿嘿直笑,突然想起湘湘和小满疗伤的中药没了,连忙交代了一声,解下围裙就往外走,正和刘明翰打个照面,心里咯噔一声,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刘明翰把小平安放下,毕恭毕敬行了个礼,笑道:“娭毑健旺啊!”
     胡十娭毑回过神来,佯怒道:“死伢子,你自己说说,我们搬到这里,你一共上了几次门!”
     刘明翰满脸尴尬,低垂着头不发一言,刘秀秀连忙凑到她面前,笑道:“娭毑,我哥学校炸了,他一直在忙。”
     “秀秀越来越好看了,给我做孙媳妇好不好?”胡十娭毑拉住刘秀秀的手,脸上似开了朵花。
     刘秀秀一张小脸红得真正好看,小满向来惟恐天下不乱,立刻添油加醋,“原来姆妈给我养童养媳啊,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省得我到处找堂客。”
     刘秀秀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一溜烟跑去厨房。胡十娭毑也不是真心找他麻烦,调侃秀秀两句,拉住刘明翰就走,平安还想跟,小满脸色一沉,把他横抱着冲进厢房,将他丢到湘湘怀里。
     说来小平安最喜欢的还是这个香喷喷的小姨,只不过这个小姨总是抱着本厚厚的书把自己关在房间,有空的时候不会多。小家伙得偿所愿,欢呼一声,扑上去涂了她满脸口水,湘湘把他抱在怀里,一抬头,正对上小满若有所思的眼睛,两人心意相通,同时把黯然的目光移到院中。
     刘明翰低头跟在胡十娭毑后面,一颗心七上八下,走到街上,胡十娭毑突然压低声音道:“伢子,娭毑对不起你!”
     刘明翰鼻子一酸,轻声道:“娭毑,莫这样说,是我不争气,对不住您老人家。”
     胡十娭毑脚步一顿,深深看进他眼底,一字一顿道:“你要是继续不争气下去,我就当没养过你,以后你也莫叫我娭毑!”
刘明翰脚一软,差点当街给她跪下来,他六岁丧父,是胡十娭毑一手拉扯大,本来一家人好好的,他考进湖南大学那年,一时头脑发热参加学生运动,正撞在薛君山的枪口上,才有后来的无数风波。
他心中百转千折,哽咽道:“娭毑,我晓得错了,你莫不认我,我刚拿到湖大附小的聘书,以后有钱孝敬您老人家了,等我把茶园巷的房子修修,我们一家人住回去吧!”
胡十娭毑只觉心口堵得慌,拍拍他的手,柔声道:“我帮你物色了好几个妹子,你什么时候有空跟我上门看看,其中有个读过书的你姨妈很满意,不过我看中了一个学绣花的,当然,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还是要由你自己拿主意,你在学校里遇到喜欢的也带给我看看,我活了一把年纪,到底比你看得准些。”
刘明翰强笑道:“娭毑看中的肯定不会有错,等我学校那边安排好,我就跟娭毑去看看,把事情定下来,好不?”
胡十娭毑连连点头,拖着他拐进药铺,小伙计嘴巴十分热闹,一边捡药一边问她孙子的伤势,刘明翰眉头一拧,凑到她身边轻声问道:“娭毑,怎么回事?”
胡十娭毑摇头苦笑,刘明翰也不追问,抢先付了钱提着药就走,两人闷头走到家门口,胡十娭毑突然正色道:“他在的时候莫开口!”
刘明翰轻轻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进来。


胡十娭毑提着药去了厨房,见湘君盯着炉火发呆,把药拎到她面前,笑眯眯道:“大妹子,你帮我看着火,煲好药再出来,我去喂重孙伢子。”
湘君慌慌张张起身,低头接过药就去找药罐,不敢看她的眼睛,胡十娭毑也不多说,叮嘱下人几道菜的做法,颠着小脚走了。
胡长宁和胡刘氏采买东西回来时,几个孩子都聚在客厅里聊天,平安也要凑热闹,这个抱抱那个亲亲,胡十娭毑追着他在喂。胡长宁看不过眼,闷闷道:“姆妈,你莫这样惯他,不想吃就算了,等饿了他自然追着要吃!”
胡十娭毑脸顿时垮下来,胡刘氏悄悄拉了拉他袖子,对刘明翰笑道:“伢子,我这不是整生,你才开始做事,莫请假,耽误工作就不好了!”
胡长宁这才看到小满身边的刘明翰,冷哼一声道:“他今天还不来,难道要你去他家里过生日,没大没小!”
刘明翰自知理亏,给两人恭恭敬敬行礼,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绒布包,颤声道:“姆妈,祝您寿比南山!”
刘明翰一直是胡长宁最得意的学生,胡长宁怎会真正跟他生气,见他满面憔悴,胡长宁高兴之余满心酸楚,将布包接过来塞到胡刘氏手中,用力握住他的手,一边对妻子笑道:“这是我们大崽孝敬你的,你先拿着,以后我们再好好为他准备婚礼。”说话间,他将刘明翰径直往楼上拖,笑容满面道:“最近写了些东西,你来帮我看看。”
几人眼睁睁看着两人不顾而去,愣在当场,小满半真半假地愤愤不平道:“爷(ya)老倌还是最喜欢表哥,一看到他就眉开眼笑,真是怄气!”
“有本事你年年考第一!”胡十娭毑敲了他一记,见平安在湘湘怀里正美美地笑,气哼哼道:“长大又是个色胚子,饿死算了!”
“你要饿死谁啊?”院中响起一个凉凉的声音,几人全部变了脸色,平安笑呵呵地冲上去迎接,胡十娭毑脸一板,扭头就走。
薛君山把儿子举一下就放下来,径直走到胡刘氏面前,轻笑道:“娘老子辛苦了!”说着,他将一个布包塞到她手里,也不多说,回头叫道:“把那小子带进来!”
“湘水!”见到那畏畏缩缩的瘦小少年,小满惊叫出声,薛君山微微一愣,摇头笑道:“果然是来拜寿的,我听说有人在外面鬼鬼祟祟打望,赶紧回来看看,误会误会!”
胡刘氏心头一暖,柔声道:“说来话长,这是胡家在湘潭的亲戚,平时很少走动,这个孩子叫湘水,是我公公大哥的满孙。”
在小满的笑声里,湘水终于没那么紧张,送上一匹缎子,细声细气道:“婶子,爹爹(dia)要我带句话,长沙是大城市,日本鬼子肯定会死命打,你们要是呆不住,欢迎去湘潭,家里早给你们准备了房子,住一世都行!”
“我要去!”小满已经快蹦起来,攀着湘水的肩膀乐呵呵道,“上次还是你大哥结婚的时候去的,好多年了,乡里真好玩!”
薛君山笑吟吟道:“怎么,这里就不好玩,还是怕我把你们吃了!”
“别说这见外的话!”胡刘氏强笑道,“君山要是有空,我们一起去胡家祭祖吧,胡十爹还在湘潭呐。”
“是该去看看!”薛君山今天也不想跟小孩们过不去,把平安往肩膀上一扛,悠哉游哉进了自己房间。
看着他的背影,湘水悄悄缩缩脖子,一脸后怕,小满挺直胸膛和他比身高,非常得意地借助优势摸摸他的头,湘水脸涨得通红,梗直了脖子道:“我还会长,再说你比我大一岁!”
小满嗤笑一声,将他拉到湘湘面前,湘水脸更红了,低垂着头用蚊蚋般的声音叫了声“湘湘姐”,湘湘扑哧笑出声来,给他响亮的一个立壳崩,“你怎么还是这羞答答的样子,你哥呢?”
湘水苦着脸道:“打战去了。”
“什么!”湘湘失声惊叫,小满猛地捂住她的嘴,朝傻呆呆的刘秀秀使个眼色,拖着他就往自己房间跑。
四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钻进房间,湘湘压低声音叫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能去打战呢,那不是白白送死吗!”
湘水嗫嚅道:“家里没人同意他参军,是他自己去的,这次来爹爹还要我把他找回去,说再不回去就永远别回去了。”
小满牙齿一咬,突然掐在刘秀秀的后颈,把她推到三人中间,正色道:“记住,盯住你哥,千万别让他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运动,别让他脑子发热去参军!”
刘秀秀连连点头,老老实实道:“哥好久没出门,都在家呆着看书写东西。”
被两人一吓唬,湘水都快哭出声来,“那可怎么办,我哥来信说一定要把鬼子赶出中国,他们什么时候能走啊!”
小满劈头给他一记,在他耳边悄声道:“到时候我们一起回湘潭,有我在,你爹爹不会把你怎样。”
四人面面相觑,哪里想得出别的办法,垂头丧气出来了,听到刘明翰正和胡长宁坐到客厅里聊天,齐齐缩在院子里,小满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颇有些老大哥的架势,胸膛一挺,张开双臂把三人圈在怀里,嬉皮笑脸。
刘明翰的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 战火烧到家门口,到处人心惶惶,也没几人在学校坐得住,何况敌人的飞机经常在上空盘旋,北京大学、南开大学、清华大学在长沙设立了临时大学,可是三番五次被炸,死伤无数,根本没办法正常办学,我们湖大炸得更惨,从今年年初到现在,我扒出的尸体就有几十具,好造孽。现在武汉吃紧,我们要往西边迁,如果不出意外,我可能会跟他们一起走,到时候还请你们多多保重。”
薛君山换了一身戎装出来,抱着平安径直走进客厅,面色凝重道:“老表,二十一号广州陷落,昨天武汉也陷落了。”
刘明翰面如死灰,仿佛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沙发里。胡长宁满脸黯然,摇头长叹。薛君山好整以暇地坐下,似笑非笑道:“爸爸,到了这个时候,你难道对蒋某人还有幻想?”
小满仿佛听到湘湘急促的心跳,悄悄拍拍她的手,有关鬼子的消息何其多,湘湘耳闻目睹,恍惚间,仿佛看到满城血光,大颗大颗的泪落了下来。湘水吓了一大跳,抡起袖子就去擦,被小满揪住手腕,小满指指他袖口的污浊,湘水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薛君山高声道:“你们四个进来!”
四人低着头慢慢走进来,三个都挤在小满后头,只是连小满都心惊肉跳,头也不敢抬。薛君山看得好笑,冷冷道:“你们听好,蒋某人也好,日本人也好,不管外头怎么闹,只要你们不出这个公馆,我就有办法保得你们平安。小满,湘湘,你们附中也别去了,看上头的意思,这次很大可能要放弃长沙,留片焦土给他们,国军分开来是一条龙,合在一起是一条虫,还跟共产党斗得不亦乐乎,也难怪有今日。”
湘湘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刘明翰,刘明翰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低垂着头不发一言,湘湘推开小满,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咬着牙道:“姐夫,我有个同学老家在南京,她说南京陷落的时候……”
“闭嘴!”薛君山霍然而起,恶狠狠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你们两个制造的麻烦难道还不够多!”
胡刘氏从楼上冲下来,哽咽道:“你们就不能消停一天,你姐夫一天到头辛辛苦苦,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你们整天跟他对着干,也太不懂事了!”
湘湘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小满拉住她的手,用力把她往外拖,刘明翰突然抬起头来,眸中似有火光闪耀,冷冷道:“爸爸,姆妈,我不走了,我陪你们一起等鬼子滚蛋!”
薛君山浑身一震,横他一眼,见胡刘氏满脸哀求的神色,抱着平安往饭厅走。
一会,一家人凑到一起吃饭,席间气氛无比沉闷,除了小平安,没有谁真正吃饱。筷子一放,薛君山立刻赶去保安处,刘明翰一分钟也待不下去,带着妹妹告辞,湘水怕得要死,也想去一个长沙的远亲家歇宿,被小满扣住包袱硬留下来。



半夜,湘君好不容易把平安哄睡了,将他抱到隔壁胡十娭毑房间的小床上,昏暗的灯火中,胡十娭毑的眼睛无比明亮,把湘君吓了一跳,两人谁也没开口,良久,湘君轻叹一声,“娭毑,你以后小心点,莫把平安带远了,街上不太平。”
胡十娭毑幽幽道:“大妹子,记得以前邻居家那个学绣花的玲玲妹子不,你看她跟你表哥般配不?”
湘君咬了咬唇,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走了,胡十娭毑在心中长长叹息,脸上慢慢布满了水痕。
回到房间,还没把衣服折好,薛君山就回来了。他推开房门,一屁股坐在门边的小沙发上,再也不是白天那种神采奕奕的模样,浑身疲累之色难以遮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湘君看惯了他这样子,连忙打来热水,如对待婴孩一般,把他的头抱在怀里轻轻为他擦拭,他紧紧闭着眼睛,环着她纤细的腰身,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擦完脸,她蹲下来为他脱了厚重的皮靴,薛君山摸摸她的发,勾起她下巴深深吻了一记,起身进了浴室。
一会,他终于神清气爽出来,往床上一扑,目光定在湘君的脸上,笑容又起。
湘君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赶紧关上衣柜,过来帮他摊开被子,把他丢下的衣服捡拾好,轻轻缩进他怀里。
“你为什么都不质问我?”他最爱的就是她沉默的温柔,此时此刻,却莫名生出些慌乱。
湘君苦笑道:“不管怎样,你总是为我们着想的,你已经这么辛苦,我怎么忍心再雪上加霜。”
仿佛胸口被什么堵住,他紧紧把她拥在怀里,在她脸颊蹭来蹭去,像个寻找温暖的孩子,她心头一酸,柔声道:“枪炮无眼,你在外面自己小心。过了这阵,我们再生个妹子吧,大家都闲着,正好帮我们带孩子。”
“我还要伢子!”他嘿嘿直笑,“要是妹子肯定会被带成湘湘那样子,太难缠了,还是伢子好,带出去多有面子。”
湘君又好气又好笑,敲敲他脑门道:“你干嘛老跟他们两个过不去,两个都还小,你何必呢!”
“小什么小,乡里的妹子都生小孩了!”他气哼哼道,“都是你们惯出来的,我十三岁就出来闯世界,是从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怎么都没人说我小!”
湘君懒得理他,翻身准备睡觉,他轻声道:“你不知道,我现在也是无头的苍蝇。我刚刚得到消息,蒋委员长到了南岳,看样子要在湖南打一场硬仗,军队都在往长沙调派,到时候日本人打不下来,肯定又会拿老百姓开刀,如果又来一次屠城……”
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他连忙收住话题,用一个深吻平复她的情绪,两人紧紧相拥,只是无人能入睡,良久,他突然开口,“明天我们去南岳见委员长,也不知道情况会怎样。如果以后我不在了,你把平安好好带大,我薛君山来世给你做牛做马报答你!”
“傻子!人还没走,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做什么!”她揪住他衣襟,几乎痛哭出声。
他在她脸上抹了一把,笑吟吟道:“我知道对不起你,你不要怪我,我喜欢你,娶到你做堂客,我这辈子真不算亏!”
她张开双臂搂住他脖颈,哭得撕心裂肺。


湘水赶了半天路,很早就呼呼大睡,小满浑身疼得厉害,哪里睡得着,可是堵鼻子都弄不醒他,颇有些愤懑,披衣而起,蹑手蹑脚钻出门,到隔壁敲了两长三短的信号,果然听到湘湘的声音,连忙闪进房间,一骨碌钻进被窝里,被她按倒好一顿教训。
真是地狱无门偏闯进来,捂着肿起来的脑门,他哭都哭不出来,湘湘终于满意,拉亮灯检查他的伤势,连连倒吸凉气,哭丧着脸把脑门送到他面前,轻声道:“哥,给你报仇!”
小满吃吃直笑,揉揉她的头发,披着衣服缩在床角里,把头搁在膝盖上,眼睛有些发直,湘湘如何不知道他的心事,披着被子挨着他缩好,两人头靠着头,沉默无语。
静寂的夜里,幽幽的哭声如此惊心动魄,两人闻之一惊,面面相觑,湘湘正准备起身,小满猛地将她按住,朝她轻轻摇头。
“怎么办?”湘湘低垂着头,并不只是在问他,也是在问自己。
小满苦笑道:“我怎么会知道,你别看姐夫信心满满的样子,只怕连他自己也心里没底。”
“哥,我好害怕。”湘湘把被子一仍,钻进小满的棉衣里,哽咽道,“我听很多人说过,鬼子根本没人性,落在他们手里只有死路一条。小满,要是被鬼子捉到,我们就自杀吧,下辈子我还跟你一起出生,我做哥哥保护你吧!”
“不行,做哥哥很有成就感,还是我来做!”
“我做!”
“我做!”
……
两人毫无意义地争了半天,湘湘突然一口咬住自己的手,泪流满面,小满含着泪花抱住她,等她哭累了沉沉睡去,才轻手轻脚出来,一个人在院中坐到天色微明。
 楼主| 却三 发表于 2008-4-13 13: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一日


   

湘湘从附中冲出来,找了辆人力车直奔湘雅医院,因为日军轰炸频繁,许多街都成了一片断壁残垣,瓦砾中来不及清理的尸体奇臭无比,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老远就掩鼻绕道而行。
城里许多人下乡躲飞机,马路上许多店门都关了,剩下的几家也是惨淡经营,倒是路上伤兵三五成群,拿着铁棒四处横冲直撞。行人哪里敢惹,一见到就躲,只有店里的人跑不掉,哭丧着脸恳求他们手下留情。
     没走多久,前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咆哮声,原来是一队伤兵围着一个省政府文职干部模样的人讨说法,那人戴着眼镜,挥着手极力安抚众人,只是无人买他的账,推搡中帽子和眼镜掉了,狼狈不堪。
     人力车夫停住脚步,湘湘细细一听,原来伤兵们从前线撤下来,根本无人过问,不但没人救治,天气冷了,有的仍是一件单衣,平时根本吃不饱。
     伤兵们越说越气,有人竟开始砸街边的店铺,人力车夫还准备等他们吵过就走,见势不妙,连忙掉头,那头又来了两名伤兵,抡起棒子就打,人力车夫抱着头惨叫连连,“我也是卖苦力的,你们有事找官老爷去说,打我做什么!”
     “你卖苦力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是卖命的!”一个断臂的兵踹了车夫几脚,另外一个裤管空空的伤兵斜眼看向湘湘,恶狠狠道:“学生妹子,还不快走,小心哥哥抢你回去做堂客!”
湘湘吓得瑟瑟发抖,抱着书包就跑,跑了两步,突然停下来,从书包里掏出所有家当,小心翼翼挪回来,把钱送到那裤管空空的伤兵面前,却连头也不敢抬。
两人呆若木鸡,人力车夫连忙起身,赔笑道:“两位大哥打仗辛苦了,莫嫌弃,早点养好伤回家吧。”
裤管空空的伤兵接过钱,笑眯眯道:“学生妹子,快回去,莫出来乱跑,外头不太平。”
湘湘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两人又笑起来,街那头有了变故,一辆车呼啸而至,顾清明车没停稳就跳下来,厉声道:“你们做什么,张主席刚颁布了《告伤兵书》,你们难道都不知道?”
那文职干部抱着帽子和眼镜脱出重围,战战兢兢道:“我就是去坡子街伤兵收容处办事的,张主席说由省里先垫钱买衣服棉被,各位先回去等着吧!”
有人怒道:“等等等,要是相信你们的话,母猪都能上树!昨天还有个断腿的痛不过,一声不响自杀了,血流干了才晓得。我们在前线为你们卖命,回来还要被你们糟蹋,你们这些当官只晓得捞钱,哪里会顾我们死活!”
顾清明跳上车,冷冷道:“张主席除了说要安排你们生活,还下了命令,以后实施军事化管理,严禁无事外出,对不法伤兵会进行军事制裁!”
话音未落,众人又开始大骂不休,有人横躺在顾清明车头,还有的对车子拳打脚踢,旁边的那文职干部还当来个救星,没想到是个愣头青,三言两语又撩拨起大家的火气,叫苦不迭,冲出人群一溜烟跑了。
“活该!”湘湘看不得顾清明那高高在上的态度,只觉解气,坐上车准备走,那两个伤兵连忙赶上前,笑骂着给她开道,走到车前,湘湘忍不住抬头,正和顾清明冰冷的目光对上,突然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叫道:“你下来道歉,大家就会让你走!”
开道的两个伤兵面面相觑,大笑起来,人力车夫抹着冷汗道:“你这个学生妹子真是,多管闲事做什么!”
顾清明微微一怔,眸中的笑意一闪而逝,司机也是满头大汗,轻声道:“参谋长,您看……”
众人开始起哄,躺倒在车前的人起来,用棒子拼命敲打车头,湘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还当自己把顾清明给坑了,心里一慌,也顾不上害怕了,高声叫道:“别动手,你们弄错了,你们不是为军官卖命,是为四万万同胞卖命,为你们的爸爸姆妈卖命!”
湘湘身材娇小,因为一直在家人的娇惯下长大,满脸稚气未脱,即使说话一本正经,也丝毫没有说服力,而且看起来着实好笑,伤兵们哄笑连天,倒是真的没再动手。
断臂那人拍拍人力车夫的肩膀,“兄弟,快走吧!”
人力车夫拔腿就跑,大家赶紧让道,那断腿的人笑容一敛,高声叫道:“学生妹子,赶快逃到乡里去,不要落在日本鬼子手里!”
笑声嘎然而止,拦车的人默默把路让出来,顾清明嘴巴一抿,突然打开车门,脱下帽子走到众人面前,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正色道:“兄弟们受委屈了!辛苦各位!”
人群中有人轻声啜泣,顾清明大步流星回到车上,回头看了看人力车上那人翻飞的裙角,朝司机轻轻挥手示意他开车。


湘湘还想悄悄拿点钱就走,没想到小满没跟薛君山出去混,正在家里守株待兔,只得拉着他一起出来,东绕习绕,好久才到湘雅,等湘湘找到以前的同学金凤,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金凤就是她那个老家在南京的同学,去年她父母听说南京危险,千里迢迢去接亲人,没想到只剩下堂哥孤伶伶从南京逃出来。金凤听说那些惨状,泪都没流一滴,咬着牙考进湘雅护校学习,她哥哥和堂哥一起投笔从戎,准备守卫长沙。
整个湘雅一片残败,师生在九月的时候撤走了绝大部分,据说在贵阳东山另起炉灶。金凤在门口的树下见到两人,并不见丝毫喜色,声音嘶哑道:“你们还不快走,待在长沙等死么!”
湘湘委委屈屈道:“好久没看到你,想跟你说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在哪里,为什么从不上门?”
金凤比她大一岁多,个子比她要高出半头,两人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情同姐妹,不过,自从金凤进了护校,忙得不亦乐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
金凤疲累不堪,懒得跟她废话,摸摸她的头发,轻声道:“有什么事,说吧!”
预计的热烈重逢场面完全成了泡影,湘湘心头一凉,强笑道:“没什么事,我怕你跟着学校撤走,到时候找不着你。”
金凤苦笑道:“武汉陷落,日本鬼子已经兵临城下,我们还留着等死不成。我们学校会在沅陵增设分院,我无牵无挂,应该会跟着撤到那里,到时候来找我吧。”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来找你!”湘湘犟脾气又上来了,嘟哝道,“我姐夫说会照顾我们,还说乖乖待在家里就没事,你别东跑西颠,先到我家住一阵子吧。”
这明显就是薛君山安定人心的,这笨丫头竟然会当真,小满轻轻叹了口气,金凤淡淡瞥他一眼,肃容道:“我心里憋得难受,一天也闲不住,现在只想多学点东西,早点上战场为国效力。湘湘,这块土地上已经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你不要太天真,刀已经架在脖子上,在脑袋掉下来之前怎么着也不能做赔本买卖!”
金凤说的是带着吴侬软语味道的官话,语调尖利,又快又急,湘湘蹲下来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愣怔无语,小满强笑道:“金凤,你别训湘湘,我们是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哪里会有办法,其实每次献金活动我们都参加了,也不算袖手旁观。”
金凤布满血丝的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伤感,一字一顿道:“我知道你憎恶战争,一心逃避现实,我以前包容迁就你,是我做得不对。湘湘,你不能一辈子被别人庇佑,国难当头,你再整天耽于享乐,我只能跟你绝交!”
湘湘浑身一震,二话不说,掉头就走,小满呆了呆,轻声道:“你知道我们家地址,有困难来找我们。”
金凤看也没看两人,迅速往里面走,当湘湘停住脚步,犹豫着回头,已然不见她的踪影,湘湘咬了咬下唇,打开小满的手,一口气跑出老远。等小满追上她,她已经跑不动了,没有拒绝他的搀扶,抱着他的手臂一步一挪,哽咽道:“小满,我们跟姐夫商量商量,去美国,去香港,去澳门,去哪里都好,我们离开长沙,走得远远的,等打完仗再回来,好不好?”
“姐夫正在帮你找人家。”小满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正色道:“这次应该是找读过点书的生意人,他们有见识,容得下你。”
湘湘下意识想反驳,小满似知道她要说什么,闷闷道:“姐夫总是为我们好,你别老犟,女人迟早是要嫁人的,你现在虽然小,可以先订婚。”
湘湘松开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拖曳着脚步往前走,小满刚准备叫车,一辆吉普车在两人身边带着刺耳的声音停下来,薛君山杀气腾腾冲下来,一脚把两人踹翻在地,一手一个拎上车。
六猴子 发表于 2008-4-13 13:5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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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个板凳等着精彩继续~~~
 楼主| 却三 发表于 2008-4-13 16:29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家的时候,湘君正在门口翘首相望,薛君山把两人拎下来,掉头就走。湘君戳着湘湘的额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把两人拉进自己房间,从衣箱里挑挑拣拣,拿出一件素花缎子旗袍,在湘湘身上比了比,对小满道:“好看不?”
小满已经察觉出什么,缩在沙发里呵呵直笑,只是眸中并不见任何喜色。湘湘把衣服推开,轻声道:“姐,不嫁不行吗?”
“不行!”湘君两个字就打发过去,把旗袍塞到她手里,转身就走。
湘湘回到房间换了衣服,在镜子前发了一会呆,打开门见小满正昂首看天,悄悄走过去靠在他瘦削的背上,小满反手拍拍她的头,湘水揉着眼睛出来,哭丧着脸道:“小满哥,你去哪里都不叫我,我都睡一天了!”
“你还好意思说!”胡十娭毑一手提着几个纸包,一手拉着平安的手迈进来,笑道:“我叫你跟我去买东西,你应都不应一声!”
湘水摸着后脑勺讪笑连连,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湘湘那边瞟,看见她满脸凄然,想问又不敢开口,脖子一缩,跑去跟平安躲猫猫。
胡十娭毑看到湘湘,一股无名之火往外冒,冲过来大喝道:“你摆那张脸给哪个看,你记不记得,你姆妈为了给你们两个凑学费凑这个那个费,经常熬夜赶做衣服,落得浑身是病,你们两个整天嘻嘻哈哈,为她想过一点没有!现在局势紧张,你姐夫天天忙到半夜三更回来,还要操心你们的事情,你们倒好,恨不得把这个家闹得天翻地覆,你们到底懂不懂,你姐夫完全可以带着你姐姐去过好日子,凭什么还要受被我们一大家子拖累,还要受你们的气!”
胡长宁听到声音,从楼上书房探头出来,陪笑道:“姆妈,他们两个还小……”
“小个屁!”胡十娭毑几乎蹦起来,叉着腰指住楼上,“都是你惯出来的,你一天到头闷头看书写文章,家里什么事都不管,要不是有个贤惠的堂客,今天几个崽女不都饿死了!你给我下来,今天有客,你要是还躲,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打死你!”
胡长宁眼看战火烧到自己身上,陪着笑下来,规规矩矩坐在客厅,拿着张报纸看。湘湘还想争辩,小满连忙把她拖进房间,刚掩上门,准备安慰两句,只听湘水一阵惨叫,胡十娭毑已拖着晾衣杆气势汹汹而来,劈头盖脸打向两人,气哼哼道:“你们读书读到屁眼里去了,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天天凑在一起玩,讲出去这个死妹子哪个会要!”
看到胡刘氏进门,湘水像看到救星,径直把她往闹哄哄的地方拖,胡刘氏也知道大事不妙,冲进来就抢胡十娭毑的晾衣杆,柔声道:“家娘,有话慢慢说,莫气坏了身子!”
这个家里能在胡十娭毑面前说上话的,除了胡刘氏也没有第二个,此时平安也适时地冲进来喊饿,胡十娭毑终于偃旗息鼓,骂骂咧咧出去喂重外孙,只可怜湘湘和小满又不明不白挨了一顿,哭都哭不出来。
胡刘氏摸摸两个的头,轻叹道:“你们两个收敛一点,别整天凑到一起嘀嘀咕咕,搂搂抱抱,你娭毑是老一辈人,看不得这种事情。”
胡刘氏一走,湘水做贼一般溜进来,挤到两人中间左瞧瞧右瞧瞧,挤眉弄眼,两人同时动手弹在他脑门,湘水惨呼一声,急道:“哥哥姐姐,还是回乡下吧,我爹爹肯定不会打你们。”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把他的脑袋按下来,三人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饭上桌了,湘君并不急着叫人吃饭,而三人也不敢出去碍眼。直到听到喇叭声,湘君连忙把三人叫出来,薛君山已和一个长衫马褂的中年绅士走进来,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年十分瘦小,眼睛又大又圆,看起来十分可爱。
见到年轻人,孩子还未开口,笑容已绽开,欢欢喜喜地上前自我介绍,“哥哥姐姐好,我叫盛承志,是湖大附中的学生。”
小满目光落在那中年人身上,嘴巴张得老大,湘湘也是满脸恐慌,一手死死揪着小满的衣角,头也不敢抬。
眼看有些冷场,湘水只好挺身而出,笑道:“我叫胡湘水,是从湘潭过来玩的,我表姐叫胡湘湘,这是胡小满”
小满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巴结这小子,连忙揽住他肩膀,嬉笑道:“我们是双胞胎呐,你看像不像?”
盛承志上下打量两人,笑眯眯道:“不像,湘湘姐比较好看。”
小满假作咬牙切齿道:“男子汉大丈夫,要好看做什么!”说话间,他暗暗拉了拉湘湘,示意她说笑两句。
薛君山陪那人走到客厅门口才停下来,示意他回头看,那人笑道:“果然名不虚传,样子不错,成绩又好,配我们承志实在绰绰有余。”
薛君山终于定下心来,摇头道:“承志那么聪明,以后肯定大有作为,是我们高攀了!”他微微欠身道:“盛老板,我们吃这碗饭,随时有可能为国捐躯,我也是不想耽误湘湘才擅自为她做主,你千万别有顾虑,如果不行就直说,我们还是做朋友。”
盛老板连连摆手道:“薛处长千万别这么说,现在局势这么乱,我也希望承志早点定下来,为我盛家开枝散叶。不瞒你说,我成亲的时候也才十四岁,那年有了大儿子,可惜他在上海被人杀了,只留下这根独苗苗。”
薛君山轻叹一声,拍拍他肩膀,附耳道:“生孩子的事情你可以放心,你看湘君一生就是个大胖小子,而且胡家有生双胞胎的渊源,如果运气好,说不定一次给你盛家添两个,到时候我再来讨喜酒喝!”
盛老板回头看看那对双胞胎,仿佛看到了美丽前景,一扫阴郁,呵呵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等一家人齐聚饭桌,天已经黑透了,湘水和小满想把湘湘夹在中间坐着,胡十娭毑眼一瞪,薛君山连忙把小满唤到自己身边陪酒,让盛承志坐过去,盛承志一点也不客气,见湘湘闷头扒拉干饭,坐下来一个劲给湘湘夹菜,这回连湘水也看出端倪,眼直直地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完全食不知味。
酒过三巡,盛老板起身朝胡长宁高高举杯,笑道:“我们祖辈都是做生意的,没有你那么多学问,能同胡先生扯上亲家,真是我盛某人天大的福气,以后两家常来常往,我家承志还请亲家公多多费心!”
“啊!”小满和湘湘同时惊叫出声,湘湘仿佛第一次认识旁边这个小孩,转头盯住他,满脸茫然。
盛承志到底面嫩,低头红着脸轻声道:“堂客,以后看的机会多的是,这里这么多人呐!”
胡十娭毑扑哧笑出声来,连连颔首道:“伢子喜欢就好,以后两个要好好相处,湘湘,你别他大三岁,有什么事要让着他,莫耍脾气!”
从最后四个近乎咬牙切齿说出来的字,湘湘听出了浓浓的威胁,把目光收回来,看着面前小山垛垛般的菜,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埋头苦吃。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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