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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女孩儿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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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hydlily 发表于 2008-10-24 13:42 | 显示全部楼层
李娟在新浪网有blog。
http://blog.sina.com.cn/0ii
 楼主| hydlily 发表于 2008-10-24 13:43 | 显示全部楼层

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

日期:2008-06-22 作者:李娟 来源:文汇报


    ■李娟
   
    我们用模模糊糊的哈语和顾客做生意,他们也就模模糊糊地理解,反正最后生意总会做成的。不擅于对方语言没关系,擅于表达就可以了,若表达也不擅于,就一定得擅于想象。而我一开始连想象也不会,卖出去一样东西真是难上加难——你得给他从货架这头指到那头:“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再从最下面一层货架指到最上面一层:“是这个吗?……”这样折腾到最后,对方要买的东西也许只是一毛钱一匣的火柴。
   
    我妈总是喜欢按照自己的理解做事,虽然我总是觉得她在很多地方都理解错了,可是按照这种错误理解所做的事情,做到最后总能变成对的。我也就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
   
    然后说雪兔。
   
    有一个冬天的雪夜,已经很晚了,我们围着火炉很安静地干活,偶尔说一些远远的事情。这时门开了,一个人挟着浓重的寒气和一股子雾进来了。我们问他干什么,这个看起来挺老实的人说了半天也说不清楚,于是我们也不理他了,继续干自己的活。他就一个人在那儿苦恼地想了半天,最后终于组织出了比较明确的表述:“你们要不要黄羊?”
   
    “黄羊?”我们吃了一惊。
   
    “对,活的黄羊。”
   
    我们又吃了一惊。
   
    我妈就立刻开始和建华她们讨论羊应该圈在什么地方。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们已经商量好养在煤棚里了。
   
    “真是的,我们养黄羊干什么?”
   
    “谁知道——先买回来再说。”
   
    然后她转身问那个老实人:“最低多少钱卖?”
   
    “十块钱。”
   
    ——我们吃了第三惊。黄羊名字里虽说有个“羊”字,其实是像鹿一样美丽的野生动物,体态比羊大多了。
   
    我也立刻支持:“对,黄羊买回来后,我去到阿汗家要草料去——他家春天欠下的面粉钱一直没还……”
   
    见我们一家人都高兴成这样,那个老实人也满意极了,甚至还有些骄傲的样子。我妈怕他反悔,马上去柜台取钱,一边还说:“以后再有了黄羊,还给我们拿来啊,多少我们都要,别人家都不要去……去也是白去,这种东西除了我们谁都不会要的。”
   
    给了钱后我们全家都高高兴兴跟着他出去牵羊。
   
    门口的雪地上站着个小孩子,怀里鼓鼓的,外套里裹着个东西。
   
    “啊,是小黄羊呀。”
   
    小孩把外套慢慢解开。
   
    “啊,是白黄羊呀?”
   
    ……
   
    事情就这样,那个冬天的雪夜,我们糊里糊涂用十块钱买回一只野兔子。要是别人家的话,十块钱最少也能买三只。
   
    我前面铺垫了一大堆理解的误区之类的话,这里终于用上一点了。
   
    不管怎么说,买都已经买回来了,我们还是挺喜欢我们这只兔子的,不愧是十块钱买回来的,比别人家那些三四块钱的可是大得多了,跟个羊羔似的。而且还是活的呢,太漂亮了,别人买回来的一般都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了。
   
    再而且,它还长着蓝色的眼睛呢!谁家的兔子是蓝眼睛?(但是不好意思的是,后来才知道所有的野兔子都是蓝眼睛的,白色家兔子才红眼睛……)这种兔子又叫雪兔,它的确是像雪一样白的,白得发亮。而且听说到天气暖和的时候,它的毛色还会渐渐变成灰土黄色的,这样,在戈壁滩上跑着的时候,就不那么扎眼了。
   
    既然它的伪装这么高明,那为什么还会被抓住了呢?看来它还是弱的呀。那些下套子的家伙们实在太可恶了——无论什么时候,我们一看到兔子后爪上被夹过的惨重的伤痕就要骂那个老实人几句。
   
    我们找了一个铁笼子,把它扣在煤棚的角落里,每天都跑去看它很多次,它总是安安静静地呆在那儿,永远都在慢慢地啃那半个给冻得硬硬了的胡萝卜头。我外婆跑得更勤,有时候还会把货架上卖的爆米花偷去拿给它吃,还悄悄地对它说:“兔子兔子,你一个人好可怜啊……”我在外面听见了,鼻子一酸,突然也觉得这兔子真的好可怜。又觉得外婆也好可怜……天气总是那么冷,她只好整天穿得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紧紧偎在火炉边,哪也不敢去。自从兔子来了以后,她才在商店和煤房之间走动走动。经常可以看到她在去看兔子或从兔子那里回来的路上小心地扶墙走着,遍地冰雪。她有时候会捂着耳朵,有时候会袖着手。
   
    冬天多么漫长……
   
    但是我们家里多好啊,那么暖和,虽然是又黑又脏的煤棚,但总比呆在冰天雪地的外面舒服多了。而且我们一点儿也不亏待它,我们吃什么它也吃什么,很快就把它养得胖胖的,懒懒的,眼珠子越发亮了,幽蓝幽蓝的。要是这时有人说出“你们家兔子炒了够吃几顿几顿”这样的话,我们一定恨死他。
   
    我们都太喜欢这只兔子了,但又不敢把它放出来让它自由自在地玩,要是它溜出去的话,外面那么冷,又没有吃的,它一定会饿死的。而且要是被村子里其他的人逮住了,就更不妙了,我们就相信只有我们家会好好地对它的。
   
    我们真的喜欢这只兔子,我妈常常把手从铁笼子的铁丝缝里伸进去,慢慢地抚摸它柔顺乖巧的身子,它就轻轻地发抖,深深地把头埋下,埋在两条前爪中间,并把两只长耳朵平平地放了下来。
   
    它没法躲,它哪儿也去不了。但是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啊,它怎样才能知道呢?
   
    一天一天过去,天气也渐渐暖和一点了,虽然外面还是那么冷,但冬天最冷的时候已经永远地过去。我们也惊奇地注意到白白的雪兔身上,果真一天天、一根根地扎出了灰黄色的毛来——它比我们更先、更敏锐地感觉到了春天的来临。
   
    就在这样一个时候,突然有一天,这只性格抑郁的兔子终于还是走掉了。我们全家人真是又失望又奇怪又难过。
   
    它怎样跑掉的呢,它会跑到哪里去呢?村子里到处都是雪,到处都是人,它到哪里找吃的呢?
   
    我们出去在院子周围细细地寻找,一直找到很远的地方。好长时间过去了,每天出门时,仍不忘在雪堆里四处瞧瞧。我们还在家门口显眼的地方放了块白菜,希望它看到后能够回家,后来,竟然一直都没人最先去把那块冻得邦硬的白菜收拾掉。
   
    那个空空的铁笼子也一直空罩在原地,好像它还在等待有一天兔子会再回来,像它的突然消失一样,会突然从笼子里冒出来。
   
    后来,它居然又重新在笼子里冒出来了……
   
    那时候差不多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吧,那时候我们都把老棉衣换下来了,一身轻松地干这干那的,窗户上蒙的毡子呀、塑料布呀什么的都扯下来了,棉门帘也收起来卷在床底下。我们还把煤房好好地拾掇了一下,把塌下来的煤堆重新码了码。
   
    就在这时,我们又重新看到了兔子。
   
    顺便说一下,煤房的那个铁笼子一直扣在暗处的角落里的,定睛看一会儿才能瞧清楚里面的动静,要是有兔子的话,它雪白的皮毛一定会非常扎眼,一下子就可以看到的。但是,我们过来过去好几天,才慢慢注意到里面似乎有个活物,甚至不知是不是什么死掉的东西,它一动不动蜷在铁笼子最里面,定睛仔细地看,这不是我们的兔子是什么!它浑身原本光洁厚实的皮毛已经给蹭得稀稀拉拉的,身上又潮又脏,眉目不清的。我害怕死掉的东西,但还是斗胆伸手进去摸了一下——一把骨头,只差没散开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气,看上去这身体也丝毫没有因呼吸而起伏的感觉。我更加害怕——比起死去的东西,我尤其最怕这种将死未死的,总觉得就在这样的时刻,它的灵魂最强烈,最仇恨似的。我飞奔地跑掉了,跑去商店找我妈,我妈也急急跑来看——
   
    “呀,它怎么又回来了?它怎么回来的?……”
   
    我远远地看着她小心地把那个东西——我们已经失踪了一个月的兔子弄出来,然后用温水触它的嘴,诱它喝下去,又想办法让它把早上剩下的稀饭吃下去。
   
    至于他们具体怎么去救活这只雪兔的,我不清楚,我实在不忍心全程陪同到底,我在旁边看着都发毛。我实在不能忍受死亡。尤其是死在自己身边的东西,一定是有自己罪孽在里面……
   
    不过好在后来,这兔子还是挣扎着活了过来,而且还比之前更壮实了一些,五月份时,它的皮毛完全换成土黄色的了,在院子里高高兴兴地跑来跑去,追着我外婆要吃的。
   
    现在再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用来罩住那只兔子的铁笼子只有五面,也就是说下面是空的,而且又靠着墙根,于是兔子就开始在那里打洞——到底是兔子嘛,而煤房又暗,乱七八糟的堆满了破破烂烂的东西,谁知道铁笼子后面黑咕隆咚的地方还有一个洞呢?我们还一直以为兔子是从铁笼子最宽的那道栅栏处挤出去跑掉的呢。
   
    那个洞很窄的,也就手臂粗吧,我就把手伸进去探了探,根本探不到头,又手持掏炉子的炉钩进去探了探,居然也探不到头!后来,他们用了更长的一截铁丝捅进去,才大概地估计出这个小隧道可能有两米多长,沿着隔墙一直向东延伸,已经打到大门口了,恐怕再有二十公分,就可以出去了……
   
    我真的想象不到——当我们围着温暖的饭桌吃饭,当我们过完一天,开始进入梦乡,当我们又有了别的新鲜好玩的事情,并因此而欢乐、幸福……那只兔子,如何孤独地在黑暗冰冷的地下一点一点,忍着饥饿和寒冷,坚持重复一个动作——通往春天的动作……整整一个月,没有白天黑夜。我不知道在这一个月里,它一次又一次独自面对过多少的最后时刻……那时它已知生还是不可能了的,却在绝境中,在时间的安静和灵魂的安静中,感觉着春天一点一滴的来临……整整一个月……有时候它也会回到笼子里,回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吃的,没有的话,就攀着栅栏,啃放在铁笼子上的纸箱子(后来我们才发现的,那个纸箱子的底面能被啃食到的地方全都没有了),嚼煤碴(被发现时,它的嘴脸和牙齿都黑黑的)……可是我们却什么也不知道……甚至当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好几天后,我们才慢慢注意到。
   
    都说兔子胆小,可我们所知道的是,兔子其实是勇敢的,它的生命里没有惊恐的内容。无论是沦陷,是被困,还是逃生,或者饥饿、绝境,直到奄奄一息,它始终那么平静淡然。它发抖,挣扎,不是因为害怕,而仅仅是因为它不能明白一些事情而已。但是兔子都知道些什么呢?万物皆在我们的想法之外,沟通绝无可能。怪不得外婆会说:“兔子兔子,你一个人好可怜哟……”
   
    我们也生活得多孤独啊!虽然春天已经来了……当兔子满院子跑着撒欢,两只前爪抱着我外婆的鞋子像小狗一样又啃又拽——它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它总是比我更轻易去抛弃不好的记忆,所以总是比我们更多地感觉着生命的喜悦。

来源:
http://whb.news365.com.cn/bh/200806/t20080622_1919383.htm
困困 发表于 2008-10-28 10:51 | 显示全部楼层
:)

真好。。。。。。

我也要做这样的兔子
 楼主| hydlily 发表于 2009-5-13 10:4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在火星上的那些岁月(2009-05-11 16:06:04)   
李娟

在火星上的时候,每天的活动内容无非是散步和玩沙子。火星上沙子很多的。景观嘛,较之地球的确单调了一些,但对于火星人的不同体质来说,重重叠叠的风景完全没有必要且碍手碍脚。而地球人因其感观的丰富和浅薄,则强烈渴需着那些——当然,这个是后来成为地球人了才比较出来的。



很多地球人都以为火星人生活在火星地表之下,生活在星球的内部空间。其实谬也。火星人仍然在地表熙熙攘攘活动着,穿梭不息。之所以半个世纪以来地球人的种种勘探工具捕捉不到他们的身影,只是因为——他们,已经完全抛弃了躯体。



所以说:火星人不再需要风景了。世界对他们来说,只是密度或浓或淡,质量或大或小的物质媒介,他们纯然以脑电波的形式在这些物质中自由行进着,秘密而畅通地交流。他们不在乎地球人的窥探,地球人的窥探之于他们,相当于微风之于地球人,自然而无碍。



那时,火星上只有我一人不愿意脱离躯体,仍拖着肉身每天在地表走来走去,无所事事。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除了我还有好几个同样情形的伙伴,我们见了面会简单地问候一两句。然后带着巨大的沉默各自走开。



我们几个,之所以选择在进化过程中孤独地停留下来,倒不是出于什么悲观的原因。对于眼下这副肉身,在漫长时间里业已习惯,更为舒适灵敏的存在形式对我们来说没有特别大的吸引力。也就是说,我们几个,生性闲散多疑,与其听信火星相关部门大张旗鼓的广告宣传,进入完全不给人试用体验阶段的生存状态,还不如就维持当下得了。反正对火星人来说,早已经解决了肉身存在的极限课题,自身内部循环运行着圆满通达的能量供给系统,一个人就是一架接近永恒的永动机。几乎不存在“消失”或“疼痛”这样的肉身危胁。如果说,还有更好的存在方式,我们也相信,但不愿尝试。为什么呢?大约因为,火星人也有火星人的古老的心。这么说来,原因的确是悲观的。而如果一个火星人还有“悲”这一几乎等同于野蛮意识的低级情感,那么他根本就是一个失败的生命残次品——简言之,就跟地球人中的神经病差不多。



好在悲是悲了那么一点点,但孤独之类的感觉是根本没有的。每天在火星地表走啊走啊,一望无垠的大地,环形山,台阶状的自然地形。抬头搜索(那时还不没有“看”这一行为)的时候会发现火星的月亮,那月亮边缘参差不齐,缓慢地东落西升。火星的天空是红色的——在离开火星前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不知道那种迷人的光泽就叫“红色”,还是后来到了地球上才知晓的。地球上汹涌繁复的固有名词虽说层层掩盖了最简单善意的真相,但却让表达通畅快意了许多,也算是好事。



在火星的天空里,最明亮的星星只有三个,那就是太阳、火星月亮,和地球。它们三个始终在一起出现,三角形位置不停地变动,但从没真正分开过。火星上看到的太阳远远不及地球上看那么灿烂,火星的月亮也没有地球月亮那么大,那么圆,而是磕磕巴巴,形状很不规整。而地球明亮得像遥远的珠宝。在整面红色的天幕中,这三个星球旋转着游移不止。



总之火星上的生活难以言说,就那样淡淡存在着,不需要背负任何责任,也没有任何缺憾似的。直到少数几个同样情形的伙伴一一消失,成为无法和我沟通的电波为止。



我一个人又独自生活了许久,这才下定决心去往地球。



其间过程非常复杂,虽说出了不少意外,但大致还算顺利。



来到地球,最大的感触是得到了一双眼睛。



在火星是根本不需要眼睛的,身体内部自然有灵敏的探测系统对前面出现的物体进行三角式定位,行走起来绝对不成问题。再说火星那么地广漠开阔,哪怕关闭了此系统,也能太太平平逛遍整个星球。



所以第一次有“看”的感觉时,心情相当复杂震撼的。无数光线夹杂着纷纷扰扰的线条、阴影和色泽,拥挤着进入内心,让人一时手忙脚乱。其实,这些进入内心的东西,大都是无用的。因此地球人和火星人的区别之一在于是否主动地接受外界的讯息。



大概还是体质与环境存在冲突吧,眼睛很快就近视了,不得不戴上眼镜。如果可以,我更想戴上墨镜。每当有人长久地凝视我,总不自在,总会觉得下一秒钟他就会跳起来指着我鼻子大叫:“你!你不是火星人吗?!”



耳朵也妙不可言,但嘈杂对身体健康明显不利。我刚到地球三十年,明显感觉原本静如古潭水的身体底质动摇了许多。



幸好我还是个火星人,面对地球上的诸多受用,还比较容易看清本质的。对于火星人来说,已经抵达了追求生命状态的平静与安宁这一终极目标。所以火星才那么荒凉。而地球人——之前有说过,浑身充满了敏锐而肤浅的感官,成为地球人后就需要外界源源不断的安慰与注充。我也不能免俗。我也开始需要物质和情感的刺激与满足了。但是只要不把这个当成目标的话,我仍然还是火星人,仍然还有火星人的心。



还好,经历那么多事情,求职和生存不成问题,并且不是那么介意等待与变故——这两点对于一般地球人来说很难习惯。



有了眼睛的火星人,夜里抬头仰望星空,没有眼镜的话再也找不到故乡了。谈不上什么“悲”不“悲”的。唯一的那一点点悲好像老早以前就艰难地用掉了,现在的悲只是记忆中相似的一点感觉而已。尤其是来到地球后,才知道以前在火星时许多难以付诸于语言的一些感触。那些感触远远超过了“悲”的范畴,它们更细致入微、更不厌其烦地雕琢着“情感”这样的事物。



不过有时候无意间看到哪儿展示有火星表面情景的图片,会立刻大大地失落,那种心情远在现有的一切情感模式之外,孤立地强烈颤抖着。不,不是那样的,火星其实不是那样的,你们看到的是扭曲后的情景。但难以站出来大声申诉,哪怕连最微小的解释也开不了口。其实火星远比所能看到的情景更完整更深沉。于是,至此,我在火星的那些漫长岁月才大致能够用地球的表达方式来个总结和确定了,虽然言说起来还是相当地艰难。哎,无论如何,近期是不能够返回火星了,好在最迟也不过再等待五六十年吧(如果身体健康的话),先就这么呆着,杭州也蛮不错的,气候较为适宜火星人的体质,就是夏天比较难过。火星可从没这么热过,也从没有过蚊子。囧。
 楼主| hydlily 发表于 2009-7-1 09: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李娟来信

本帖最后由 hydlily 于 2009-7-1 09:31 编辑

这篇评论非常到位,转来共享。


李娟来信 日期:2009-06-27 作者:芳菲 来源:文汇报
                     

        
1
   
    自李娟在“笔会”开出“阿勒泰的角落”专栏后,几乎每篇文章都引起程度不同的关注和谈论。这么一个普通的名字,渐渐被人传扬了。
   
    专栏第一篇,《粉红色大车》,写那辆风雪中在乌河与恰库儿图镇之间穿梭的、半旧中巴车上发生的故事,不到两千字,众人挤在一处的情景,司机,孩子,老人,大声吆喝着送儿子上车的父亲,历历在目。娟儿在零下三十几度的地方等车,上来就不顾一切地往人多的地方挤,结果,却发现把自己硬塞进了一对老夫妻中间。两口子一直互相握着手,那握着的手没地方搁,就搁在娟儿膝盖上,娟儿的手也没地方放,就放在老头儿腿上。“后来老头儿的另一只大手就攥着我的手,替我暖着。老太太看到了也连忙替我暖另一只手……”对面引擎盖上坐一个两岁小孩,“绯红的脸蛋,蔚蓝色的大眼睛,静静地瞅着我。一连坐了两三个小时都保持同一姿势,动都不动一下。”娟儿大声问:谁的孩子?没人回答。她又问孩子:爸爸是谁呢?孩子的蓝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我想摸摸他的手凉不凉,谁知刚伸出手,他便连忙展开双臂向我倾身过来,要让我抱。”“刚一抱在怀里,小脑袋一歪,就靠着我的膊弯睡着了……”
   
    谁看到这些,不会像哑了一般的感动啊?老的,小的,寥寥几笔,都活了,含着一股悠长的生命神气。
   
    第一篇嘛,哑了也就哑了,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女子,还能写出些什么来?再接下去,《妹妹的恋爱》《孩子们》《看我拉面的男人》《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喝酒的人》……一篇篇出来,就像接到从天山上飞来一封封雪花般晶莹的信,闻所未闻地讲述着那里的生活和情感,读信人就有点忍不住了,心中的惊讶感动开始蠢蠢欲动地表达。包括八十多岁的舒芜写来信:“……《阿勒泰的角落》系列美在哪里?就美在她明亮的而非阴暗的底色上……寂寞的诗多矣,明亮爽朗下的无边的寂寞似乎还没有人写,这就是独创的境界。”
   
    再到《乡村舞会》系列,“轰”地一下,有点把人心都摇动的意思。一位平时不联系的朋友也发来短信:
   
    看到今天的《乡村舞会》,实在是有点坐不住了,要打扰你问一下:李娟的集子哪里可以买到?我觉得应该把李娟的文章读给我女儿听,虽然她才生下来只有三个月。
   
    ——可能这个表达真是对了。这是可以交到婴儿面前的东西,哪怕其中讲到爱情和喝酒。我们凭本能知道,李娟这些文章,配得上交到那些我们喜爱的、无染的新生命面前。
   
2
   
    寂寞与孤独,当然是有的,但如舒芜所说:那底色是明亮爽朗的。这个转折很紧要。王灼《碧鸡漫志》中说“东坡……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不是将李娟比苏轼,但其中的意思却实在是可以借来用的——“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这正是李娟的作品在绮丽却迷失纠缠的当代文字中脱颖而出时,给人的第一感受。
   
    李娟的文章,是不耽溺的,她在人性与人情之外,别开了一方天地,若与天地精神轻盈往来。仿佛让人吸进一口氧气,动心恍悟,若无意指认那在伤感中徘徊、欲望中沉浮的生命就是我们本来的生命,那么,总还有别样干净明亮的生命,等着人去认领。
   
    “自然”,是李娟笔下最炫目的存在,它的神奇,就那么有口无心般地被讲述出来:“天天跑出去玩,奔跑一阵,停下来回头张望一阵。世界为什么这么大?站在山顶上往下看,整条河谷开阔通达,河流一束一束地闪着光,在河谷最深处密集地流淌。草原是绿的,沼泽是更深一些的绿,高处的森林则是蓝一样的绿……又抬头看天空,世界为什么这么大!我在这个世界上,明明是踩在大地上的,却又像是双脚离地,悬浮在这世界的正中。”
   
    孩子是自然的绝配,李娟善写不同性格不同类型的、宝石一样在草地上滚来滚去的孩子们。最有趣的情景是一人推一个独轮车集体去森林里拾柴禾。通常每推动二十米,那个圆东西就会掉下来一次。“这些孩子一边卖力地干活,一边卖力地修车,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的,深为劳动所陶醉。”但孩子之外的其他各式人物,李娟似乎也能手到擒来写出各自的妙处来,即使是那些看上去与“向上一路”并不搭调的人,老人啊,寂寞的人啊,“看我拉面的人”啊……这就让人叹其不凡了。
   
    新疆,阿勒泰,特殊的自然与地域风情,无疑是帮了李娟的忙。那些千百年不变的生活方式、千万年形成的山川气候,给李娟的作品带来一种牢靠的力量,就好像她在为那些来裁缝店做衣服的主妇们量尺寸时,用软尺绕在她的肩上、胸前,“触着她肉身的温暖,触着她呼吸的起伏”,会“不由深陷一些永恒事物的永恒之处”。永恒,或者说自由,在那儿,好像都如肉身一般可触,就在指头之间。
   
3
   
    可是,这样解释仍然是不尽意的。李娟的好还有稀奇处。
   
    历来,边地题材作品,都是我们文学重要的组成部分,进一步说,那与中原迥异的自然与文化形态,已形成了对中原文化一种持续的滋养和特殊的更新力量,一直到当代。但比较这些作家作品与李娟作品,有一个有意思的不同。在历来的边地作品中,我们往往看到的都是一个有着成熟文化自我的汉人,来到陌生的远方,被感动,被吸引,哪怕是被教化吧,但在李娟的作品中,却不存在着这样一个固有的、已经完成的自我,这是一个尚在生长的灵魂,种种妙处,就在她尚处天真,没有习气。
   
    李娟的文字,那种特殊的气息,除了归为天地所养,很难找到其他的传承。是的,它干净,但并不是为干净而干净——因为她本来不脏;它有趣,但也不为有趣而有趣——因为她本来不无聊;它很美,可是也不是为了美而美。在她那里,寂寞会转化为坦率实在的笑容,即使是爱情吧,也是会转换的东西,会回到、消融于一个更广大、更实在的存在中。李娟仿佛有打通这个世界诸多隔膜的本事,从热火朝天地劳动、谈恋爱的妹妹,笔头一换,就是九十多岁还发威的外婆:“白天来,老子也好看个清楚”。看她正夸赞着那些如瑰宝一样的孩子吧,忽然会接一句感叹“这也太、太、太、太……没有良心了”;你以为她写洗衣服是件快乐的事多爱劳动呢,末了她才说:“衣服嘛,扔在水里,拿块石头压着,自己就干净了”……文章中总是发生着诸多转折,从奇异,到寻常;从一个怀有惊奇与感动的外来汉人,转眼成为一个与人讨价还价的当地人;又从讨价还价的当地人,变成一个置身于无垠时空中的非当地人;一篇篇看下来,明明是阿勒泰的角落,可是,有没有感觉呢,好像没有千山万壑的隔阂,这角落和世界,彼此是这样透明。这就全赖性情的作用了。这是一个怎么神奇的性情呢?
   
    没有习气,这便是李娟文字的第二个好处了。以前读《沧浪诗话》,严羽说“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是不太明白的。看到李娟,有些明白,什么是无迹可求;无迹可求,又好在哪里。
   
4
   
    “在阿克哈拉恋爱多好啊!尤其是秋天,一年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忙完,漫长而悠闲的冬天无比诱惑地缓缓前来了……于是追求的追求,期待的期待……世界寂静地喘息,深深封闭着眼睛和心灵……但是,只要种子还在大地里就必定会发芽,只要人进入青春中就必定会孤独,必定会有欲望。什么原因也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我妹妹就那样恋爱了……”
   
    这段话,形容妹妹恋爱,用来形容李娟的写作,也差不离。
   
    李娟自小跟着妈妈在四川与新疆两地生活,在阿勒泰夏季牧场中种地、开店、做裁缝。该是非常艰辛磨砺的生活了,有时,她们最近的邻居,也在一公里之外。这一对母女,有时还有一个外婆,就住在荒野里搭起来的帐篷中,守着她们的货品,等着远近的人,或转场的牧人来买。同时,她们还做裁缝、种葵花、养鸡、到森林里去捡木耳……她就是在这种生活中长大的。当我们近乎贪婪地享受着李娟的文章时,其实是不明白的,这样的生活,对我们真的是谜了。有一次,我无意看到李娟拍的一些照片,她们生活的戈壁滩,还有她们住的地窝子。说真的,在震惊之余,我差点要落泪,但没有落下来。因为,在这张地窝子的照片旁边,有李娟喜滋滋写下的旁批:“谁不说,这是一个星级的地窝子呢?”
   
    从小到大,在那样的生活中,一切世界,早在文字之前,都以图像进入她,以丰富直观的感受被她肌肤、手足、五官所获得。所以李娟在成为一个作家之前,原本是一个跟随季节行走的赶生活的人,一个在妈妈的羽翼下爱着妈妈、跟着妈妈闯生活的女儿,一个裁缝,一个管家女子,一个在巨大体量的自然中漫游玩耍的孩子、一个把写作当写信当说话的牧人……她把这些身份都融为一体了,才呈现出“无迹可求”的天真。
   
    实际上,李娟文字的无迹可求,翻过来,内里就是生活的阡陌纵横,和承担这阡陌纵横的平安勇气。
   
    ——这个时候,我不知道是应该赞美自然的造化,还是赞美人的神奇。
   
5
   
    去年,李娟攒了一笔钱,离开阿勒泰,开始了梦想中对外面世界的一次漫游——小姑娘说:“快三十岁了,总要到外面去看一看吧?”每到一地,一边租房子住下来,一边找工作挣钱。她总是能找到些稀奇古怪的临时工做。至于具体是什么,我就不说了。遗憾的是当她来上海时,正赶上我身体出了点问题,她怀着一腔同情和难过来看我——虽然大部分时候是欢声笑语——临走时,她往外走着,忽然扭头殷殷对我说:“给我写信啊,给我写信养生。”那眼神,实在是让人好笑,又……动心。
   
    我本来想,这句话是“看我的信养生”难为情的另一种表达,但我后来真的给她写信时,发现她没错。当拿出信纸和笔,一边慢慢把心打开,像她那样舒服地讲述自己的生活,这个时候,能感到娟儿的信、文章,其中是有一种召唤的,当你面对它们时,你希望自己能更好一些,能够把其中的阴影都打扫干净。
   
    李娟“阿勒泰的角落”还会写下去,前阵子写的部分马上要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在这里,谨写此文,向她表示祝贺。顺便也给那位想为三个月的女儿读信的爸爸,传递个讯息。
 楼主| hydlily 发表于 2010-7-6 12:55 | 显示全部楼层
深处的那些地方

李娟

每天下午,我都会进行一次漫长的散步。在河边平坦开阔的草地上一直向东走。大约七八公里处就到了河分岔的地方。那里的河水又宽又浅,流速很急。河中央卧着一块又一块雪白的大石头。地势也在那里突然凹下去一块,树木突然出现了,河两岸丛林密密匝匝、高低错落。不像上游我们扎帐篷的地方,没有一棵树,开阔坦荡,遍布着又深又厚的草甸和成片的沼泽。而森林在视野上方——四周群山半山腰以上的高处,浩荡到尽头。
上游的河又窄又深,水面与河岸平齐,幽幽的,缓缓的。河两岸的草丛整整齐齐地垂在水里,像被反复梳理的刘海儿。有的河深深陷入大地深处,远远望去,平平坦坦,像是没有河似的。
相距仅几公里,上下游却有如此明显的区别——上游恢弘而华美;下游阴柔了些,但紧致、细腻,闪闪烁烁地美丽着。
我脱了鞋子过河,河水冰冷,踩上河心最大最平的那块石头后,脱下外套使劲搓脚,然后——通常这时都会如此——裹着外套躺下小睡一觉的。
当时间过去,河西南岸的树阴慢慢斜扫过来,阴住了身子,就会因寒意醒来,这才下水趟回河对岸穿鞋子回家。
回去时,尽挑阳光照耀着的地方走。黄昏由此开始了。等慢慢走回我们家所在那条山谷的谷口时,西南面大山的巨大阴影已经覆盖了大半个山谷,慢慢向我们家帐篷逼近。而我们家帐篷的阴影也延伸到帐篷前五米以外的柴禾垛了。等阴影完全笼罩了柴禾垛,并抵达更远处的炉灶时,外婆就开始张罗着准备晚饭。天天如此。我们在山里的时间都是这样计算。

有时候上午也会出去散步。上午虽然冷一些,但没有风。如果天气好的话,阳光广阔地照耀着世界,暖洋洋又懒洋洋,似乎脚下的每一株草都和我一样,也把身子舒展开了。大地柔软……这样的时候我会往山上走。但不进森林,就在森林边的小树林子里慢悠悠地晃。
——我就喜欢这样慢悠悠地走啊走啊,没有人,走啊走啊,还是没有人。没有声音,停下来,侧耳仔细地听,还是没有声音。
回头张望脚下的山谷,草甸深厚,河流浓稠。整个山谷,碧绿的山谷,闪耀的却是金光。
有时候也往北面河上游的方向一口气走十来公里。那里有林场的一个伐木点,据说有四五个汉族职工。向那里靠近时,远远就会听见油锯采伐时嗡嗡嗡的巨大轰鸣声,满山野回荡。伐木工人的帐篷扎在山下河边空地上,静悄悄的,总是没有人。我曾走到帐篷跟前探头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一个可以睡七八个人的大通铺,一堆脏衣服。帐篷外有简易的炉灶(熏得黑黑的三块石头)。旁边有一堆没有洗的锅碗。可总是没有人。我就离开了。
但离开了不久,身后突然有花儿陡然抛出!——尖锐地、笔直地抵达它自己的理象去处——上方蓝天中准确的一点,准确地击中它!……又浑身一颤,又长长地叹息,再渐渐涣散,涣散……并为这些涣散开去的旁枝末叶饰以华丽的情感,烟花般绽放在森林上空。
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倾斜的碧绿山坡上,背朝歌者,静心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回头张望——仍然只是山坡上那一顶孤独的帐篷。帐篷后面,森林蔚然。这回听到的又只剩伐木的油锯轰鸣声在风声中回荡。

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是北面的那条山谷。
我妈倒是常常进去,从那里进山拾木耳。
但是有一次,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快晚饭的时候还不见回来。我们都很着急,外婆催着我去找,可让我到哪儿找去?这深山老林的,搞不好把自己也给弄丢了……但在家里等也不是个办法,总忍不住胡想八想。于是就一个人踏进了那条山谷。
山谷口的斜坡上扎着一座雪白的毡房子。有一个女人在门口支着一口巨大的锡锅熬牛奶,奶香味一阵一阵荡漾过来。细下一嗅,又无影无踪,只有森林的松脂香气。
我本想绕过这个毡房子,却远远地就被那个女人看见了,她对身边的一个小孩说了几句话,那个小孩子就像颗小子弹似地从笔直地射了过来。我只好站住,等他射到近旁。
他在离我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住,气喘吁吁,兴奋又认真地大声说:
干什么呢
我指一下远处。
他又说:去喝茶吧?
我说没有时间。
他说:你妈妈都来喝了茶你为什么不来?
——好哇,亏我们那么担心她,原来跑到这里喝茶来了。
这一带的人都认识我们。因为这里只有我们一家汉人。
她到你们毡房子去了吗?
嗯。
“现在在吗?
走了。
往哪里走了?

他也指一下远处。
我就对这个小孩笑笑,又冲着毡房子那边正在朝这边张望的女人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这个小孩子却一直跟着我。但是不靠近,隔着十多米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我想这个小孩子一定是太寂寞了。放眼望去,这条沟里只住着他们家一家人,连个小伙伴都找不到。于是又站住,转过身大声地喊着和他说话:
——小孩你多大了
一连问了好几遍,他才很不好意思地问答:
八岁……”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他就一个劲儿地笑,再也不说话了。
你过来,让我看一看,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了……”
他一听,转身就跑。
我也笑着扭头走了。但过了好一会儿,都开始进森林了,回头一看,小家伙还在下面远远地,很努力地跟着。我摸了摸衣兜,刚好揣着几粒糖,便掏出来放在脚边一块石头上,冲下面喊了一声,往地上指了指,使他注意到糖,然后径直走了。
果然这样一来,这小孩再也不跟上来了。他爬到放糖的地方就停下,坐在那块石头上慢慢地剥,慢慢地吃。从我站着的位置往下看,广浩的山林莽野,只有这么一个小人儿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小小的,单薄的,微弱的,安静的……以此为中心,四面八方全是如同时间一般荒茫的风景、气象……
这孤独会不会有一天伤害到他的成长?

那天,我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就回去了。那些更深处的地方实在令人害怕……我只站在山谷口上方的森林边垫足往里看了一会儿,山水重重——那边不仅是一个我没有去过的地方,更是一处让人进一步逼近永远和转瞬即逝的地方……

另外还有一个小孩,每天都会从东面那条沟出来,卖给我们五到十条鱼,都是一乍长俗名花翅膀”的那种冷水鱼。于是我们想,那条沟里的鱼一定特别多,起码也会比我们这条沟的河里的鱼多吧?我妈便提了桶,扛上杆,兴冲冲去了。但进去以后,却发现那条沟里竟然没有河。
我们这里的小孩都很厉害的,他们每天赚的钱比我们开一天商店赚得还多——我们开商店赚出来的钱全让他们给赚走了。鱼五毛钱一条;湿的黑木朵十块钱一公斤,干的六十块钱一公斤;一公斤草蘑菇换一个苹果,一公斤树蘑菇两块钱;凤尾蘑菇、羊肚子蘑菇,统统八块钱一公斤……甚至树上长的耳朵形的树瘤也一批一批送过来,总觉得无论什么东西都能被汉人派上用场似的——无论说多少遍“我们不要这个”也没有用。而自家制作的酸奶、干奶酪、甜奶疙瘩、黄油……更是络绎不绝,源源不断地弄走我们家货架上一棵又一棵的大白菜、棒棒糖和汽水。还有的孩子摘到了一捧野草莓,也想便宜点卖给我们——小小年纪就这么财迷心窍!于是我们把他的草莓骗过来吃得干干净净,并且什么也不给。他便哭着回去了,从此再也不往我们家送草莓了。
至于来卖脱脂牛奶或酸奶的,大都是淌着满脸的鼻涕送过来的,于是那牛奶和酸奶也实在让人担忧。我们用勺子在装牛奶或者酸奶的小桶里搅半天,哪怕什么也没发现,仍很不放心。
还有的孩子不知在哪个旮旯角落里挖着水晶苗,用面粉口袋装了大半袋子,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不辞辛苦翻过几条沟到我们家商店来卖。但是我们要那个干什么?我把一袋子水晶倒在帐篷外的草地上,慢慢地翻拣,挑出其中最好最干净的几块揣自己衣兜里。剩下的让他们装回大口袋原抬走。然后拍拍手,准备回家。
他们连忙叫住我:喂依——你,还有这些,不拿上吗?
那些不要了。
你,那些,拿上了吗?
只有这几个好看一点嘛!
你,钱?
我一听,立刻拉下面孔把他们训斥了一顿。以前这一招对付小孩特管用,但今天却不奏效了。他们其中一个顿时大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也开始抽抽答答。我四面一看,好几个帐篷里都有人探头出来往这边打望,肯定会有人说我欺负小孩子的。顿觉脸上挂不住,连忙把这两个满脸鼻涕的小破孩往帐篷里面拉,一人嘴里塞一粒泡泡糖。
怎么这么小气嘛?!你们父母是怎么教的?
两个小孩听了又想哭,一边抽嗒着一边嚼糖,不时噗噗噗吹个泡泡。
这些东西全都是石头——我要石头干什么呀,有两块就行了嘛!

好的拿走了嘛……”
还不笨嘛?
我不拿好的难道拿烂的吗?要是你的话,你想要好的还是想要烂的?
“……但是,你,钱没有给……”

钱?不是给你们吃了泡泡糖吗?我给的泡泡糖是最好的那种,不是一毛钱一个的,是三毛钱一个的!
他们齐刷刷地嘴一咧——又开始了……
好吧,一人再给两个泡泡糖,高兴吧?
他们噙着眼泪接过泡泡糖,居然还是不肯走!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家长是谁!
其中一个终于憋不住,地哭出声来,另外一个比较勇敢,吸着鼻涕,怯怯地开出条件:
你,全部都拿上,他们说,最少嘛,二十块钱……”
哦,原来是给大人教好了,怪不得这么聪明。
不行,我只出五块钱。”打击他们:“要是不愿意嘛,抬去别人家吧。反正你们已经吃了我的糖,我拿上的这几块就是我的了,不还了。
二十块钱,哼,两块钱我都不想要呢。在我们这里出产的所有宝石里,水晶是普遍最不值钱的一种了。而且这些质地也不好,碎碎的。
但是我忘了,如果连我都不要的话,其它人就更不稀罕了。因为这一带只有我们一家汉人……那五块钱还真抬高了。我以为他们会愤而拒绝的……
于是,白白花了五块钱,买了几公斤石头——跟碎玻璃似的石头。
再后来,再有小孩子来店里买东西的话,找零钱时就只给找明亮的漂亮石头,过个足足一个月,才把这半口袋水晶处理掉。

深山里还会藏着什么呢?有时候我会反复地把玩那几块水晶,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从那里面看到的情景实在没法令人大惊小怪,但实际上真的美丽极了——我看到光在水晶中变幻莫测地晃动,对面山上的森林和群山优雅地扭曲着,天空成了梦幻般的紫色。我又把它对着草原,看到一个骑马的人从山谷尽头恍恍惚惚地过来了,整条山谷像是在甜美地燃烧。那人歪在马背上,在火焰丛中忽远忽近、忽左忽右地飘荡。我移开水晶,风景瞬时清醒过来似的,那个骑马的人也清晰无比,越走越近,后来像是对我挥了挥手,又像是没有。
把水晶揣进口袋,坐在帐篷外的柴禾垛上等了好一会儿。正午的阳光明亮眩目,四处安静不已,每一棵草都静止不动,似乎连生长都停止了。一只小瓢虫俯在一株青草的叶梢尖上,好长时间过去了都不曾移动一下。我伸出手指轻轻把它弹下来。这时风从指尖传来,手心空空的,我抬起头,那个骑马的人已经来到近前。他歪着肩膀,手边垂着鞭子,马放慢了速度。这时我突然觉得天空的蓝是那样地惊人,不远处的森林力量深厚。

我是在一个奇妙无比的世界上生活,这里大、静、近,真的真实,又那么直接。我身边的草真的是草,它的绿真的是绿。我抚摸它时,我是在真的抚摸它。我把它轻轻拔起,它被拔起不是因为我把它拔起,而是出于它自己的命运……我想说的,是一种比和谐更和谐的世界。我在这里生活,与迎面走来的人相识,并且同样出于自己的命运去向最后时光,并且心满意足。我所感觉到的那些悲伤,又更像是一种幸福。
世界就在手边,躺倒就是睡眠。嘴里吃的是食物,身上裹的是衣服。我不知道在这里还能再有什么遗憾。是的,我没有爱情。但是我真的没有吗?那么当我看到那人向我走来时,心里瞬间涌荡起来的又是什么呢?他牙齿雪白,眼睛明亮。他向我走来的样子仿佛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笔直向我而来的。我前去迎接他,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怎么能说我没有爱情呢?每当我在深绿浩荡的草场上走着起着就跑了起来,又突然地转身,总是会看到,世界几乎也在一刹那间同时转过身去……
——总是那样,总是差一点就知道一切了,总是在那时,有人向我笔直地走来。

我妈在上午干完一天的活,就背上包出门了。我在门口目送她在明亮耀眼的阳光中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高处的森林里。
当她还在世界上——还在我的视野范围内时,我看到世界是敞开着的。当她终于消失,我看到世界一下子静悄悄地关上了门。
她不在的时候我多么寂寞。
我在家里等她回来。坐在缝纫机前干一会儿活,再起身到门口站一站,走一走。这样的时候很少再来人了,牧业转移到了后山。邻居们静悄悄的,只有黄昏的时候沙依横布拉克才会稍微热闹一点儿。
门口的草地又深又稠,开满了黄色和白色的花。
当初我们选中这一块地方扎帐篷时,想把这一块的草扯干净,没想到它们长得相当结实,尤其是地底盘结的根系,像是一整块毡子似的,密密地纠缠着,铁锨都插不进去。只好服了它,随便把地面上的草茎铲铲了事。想不到,打好桩子扎好帐篷还不到几天功夫,草灾就泛滥起来了。床底下,缝纫机下面,柴垛缝隙里,商品中面,柜台后面,到处生机盎然的。再后来居然还团团簇簇开起花来,真是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帐篷外面的草长得更为汹涌,阳光下一览无余地翻滚着——似乎这些草们的,不是因为风而动,而是因为自生的生长而似的。它们在挣扎一般地”着,叶子们要从叶子里逃脱出去,花要逃离花儿,枝干要逃离枝干——自己的什么都在竭力摆脱自己,什么都在极力倾向自己触摸不到的某处,竭力想要更靠近那处一些……我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也是如此——天空的蓝也正竭力想逃离自己的蓝,想要更蓝、更蓝……森林也是如此,森林的茂密也在自己的茂密中膨胀,聚集着力量,每一瞬间都处在即将喷薄之中……河流也那么急湍,像是要从自己之中奔流出去;而河中央静止的大石头,被河水一波又一波地撞击,纹丝不动,我却看到它的这种纹丝不动——它的这种静,也正在它自己本身的静中,向着无限的方向扩散……我看到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我是无动于衷的,如同哑了一般,如同死去了一般,我只能这样了,只能这样。我在强烈明亮的阳光下又站了一会儿,脸被烤得发烫,但还是只能这样……几乎是很难受地想:这世界在眼睛所能看到的运动之外,还有另一种运动吗?——这运动的目的不是为了“去向什么地方”,而是为了成为什么吧?我站在门口,不停地想呀想,不停地细心感知,其实却是毫无知觉的一个……任凭世界的这种
席卷我在眼前这暗藏奇迹的海洋中无边无际地飘荡……
我在帐篷门口站着,突然心有所动,接着,世界的一下子停下来,嘎然休止……也就是说,我突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世界突然进入不了我的心里了——我心里被什么更熟悉的东西一下子填满了。我仔细听了一会儿,又向远处张望了一会儿,发现对面碧绿山坡上的某一点就是世界的突然之的起源,是这的核心。我朝那一点长久地注视,后来终于看清楚——那是我妈,我妈回来了。

想想看,这山野里,那么多的地方我都不曾去过!再想想看,倒不是因为我无法去,而是因为没有必要去。那些地方,与我的生活无关。
又想到,我在这山野中随意四去,其实始终是侧身而行。山野是敞开的,坦荡的,其实又是步步阻障,逼狭不已的。
我们家帐篷出门左手边那片草甸紧连着一个绿茸茸的青草小坡,山坡冲我们这一侧躺着好几块大白石头。石头雪白,草地碧绿,上面的天空蓝得如同深渊……多么干净清澈的一幕风景,干净清澈得逼近人心中最轻微地颤抖着的感觉。
我每天一出门,总会先朝那边看一眼。有时候那里会有牧羊少年静静地坐在石头上,手握细细长长的枝条,枝条一端系着红色碎布。有时候会有几个衣着鲜艳的小孩子在石头边跳上跳下,然后顺着坦阔的草坡一路追逐着跑下来。
我在沙依横布拉呆了两个夏天,那里却居然不曾去过一次——离我家帐篷也就两三百米远。
那里真的就与我无关吗?有一次出去散步时,中途忍不住拐了个弯,向那个青草坡慢慢走去,越走越近,越走越高。白石头裸露在蓝天下、绿地上——白、蓝、绿,三种颜色异样地锐利着。我停下来站着看了一会儿,再接着向它走去,这时——
有人在身后喊我。
——总是那样——我回过头来,看到有人向我笔直地走来。我想,这不是偶然的。

而我妈,这附近没有她不曾去的地方,更远的山也快让她跑遍了。边境后山一带也去过好几次呢。每当夕阳横扫世界的时候,她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总觉得她浑身渍透了遥远的气息。她的衣服总是那么脏,头发篷乱,挂着枯叶。背包鼓鼓囊囊,糊着泥土。她手上有伤痕,但这手总不会空着,有时拖着两根又大又长的柴禾,有时候攥着一把绿油油的野葱。有时向我伸过来,摊开手,粗糙的手心里却是一簇红艳艳的、碗豆大小的野草莓。
还有一次,她还在远远的山脚下走着,就向我高高挥动着什么。走近一看,是她用来当水杯的罐头瓶。里面满满地盛着一种晶莹剔透的红色浆果,是从没见过的,很小,就比米粒稍大一些。我尝了一颗,酸酸甜甜的,一嘴香气。就很高兴地全吃完了。最后才问她怎么知道这个东西能吃,她居然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只觉得好看,就摘回来了……”
……好在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活着。
她那毛病一点儿也不好,无论什么都敢往嘴里放,无论我们怎么吓唬她,都不在乎。
不过,再想想看,这样的山野里会有什么毒物呢?这开阔的,清新的,明亮干爽的,高的……一眼望过去,万物坦荡,不投阴影。
而在南方——多雨,浓黏,甜腥,闷热,潮湿,阴气不散,雾瘴丛生……在那里,有巨大的舒适,也潜藏着巨大的伤害。
不过有那么一次,我妈也差点碰上不好的东西。那次她和叔叔穿过一片森林,在一处光秃秃的高地上发现了成片的类似于萝卜缨的植物,翠生生水灵灵的。他们试着挖了一两株,在根部发现了与胡萝卜几乎一模一样的块根,只是瘦小了许多。我妈掰开一个这样的胡萝卜,一闻,气味也是一模一样的,而且非常新鲜浓郁。她高兴坏了,她想:葱有野葱,蒜有野蒜,碗豆有野碗豆,韭菜有野韭菜……——那么这个肯定就是野胡萝卜了!她把这个野胡萝卜往衣襟上擦一擦,张嘴就想咬,幸亏给我叔硬死拦下。
后来回到家向放羊的老汉一打问,才知道这个东西特别厉害!他说,要是吃了下去,半个小时肠子就断成一截一截的了……牧民会用它来治牙疼,捣碎一小块敷在疼痛的部位,然后一直低着头,嘴朝下,让清涎往外流,防止它们咽进肚子。
一下子觉得,当我妈在深山里那些我所不知的地方走着的时候,每一步都在悬崖上擦着边走。
她一个人在深山里,背着包,带着水和食物。因为有家在身后等着,所以她不着急。她平静地走着,有所希望地走。她走过森林,走过峡谷,翻过一个又一个大坂,在风大空旷的山脊上走,在树阴深暗的山脚下走,在河边走,没有边尽地走……就她一个人,食物吃完了,但她还不是着急。天还早,太阳明晃晃的,天空都烫白了一片,另外还有世界本身的光,那么强烈。她很热,于是脱了上衣走,脱了衬衣走,最后又脱了长裤走……最后根本就成了……呃,真不像话。但好在山里没有什么人。如果远远看到对面山上有恍恍惚惚的人影,也足够来得及在彼此走近之前迅速钻进衣服里上,再一身整整齐齐地和对方打着招呼擦肩而过。
她一个人裸着身子在山野里走,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只有她一个人。她又走进一处森林,很久以后出来,双手空空。她有些着急了。但是望一眼对面山上另一片更深密的林子,心里又盛得满满的,那里一定会有木耳,一定会有虫草的。还有希望。她一个人……当她一个人走在空空的路上,空空的草地里,空空的山谷,走啊走啊的时候,她心里会不停地想到什么呢?那时她也如同空了一般,因为没有第二个人再看到她这幅样子了,她也不会因为“有可能会被人看见而滋生额外的想法。她脚步自由,神情自由。自由就是自然吧?而她又多么孤独。自由就是孤独吧?而她对这孤独无所谓,自由就是什么都无所谓了吧?

而我,我总是一个人坐在半透明的帐篷中等她回家,不时在门口的草地上来回走,向远处张望。
有时我也会离开家,走得很远很远,又像是飞了很远很远,世界坦荡——我无数次地说:世界坦荡!无阻无碍……我不是行走其间,而是沉浮其间,不能自己……我边走边飞,有时坠落,有时遇到风。我看到的事物都在向我无限地接近,然后穿过我,无限地远离……其实我哪儿也没有去。
我一个人坐在半透明的塑料帐篷中,哪儿也不用去了。这是在山野。在这里,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处在前往的状态中,哪怕已经抵达了。我坐在帐篷里,身体以外的一切,想法以外的一切,都像风一样源源不断地经过我……我是在一个深处的地方,距离曾经有过的那些生活是那么遥远,离那些生活中的朋友们那么远,离童年那么远,离曾经很努力地明白过来的那些事情那些道理……那么远……我妈也离我那么远,她在深山里的某一个角落,我不知道她会遇上什么,我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快乐。当她回来时,却像影子一样在我身边生活。四周安静,阳光明亮。我不知道她的一些话语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她正做着的一些事情是为着什么,不知道她是怎样地、与我不同地依赖着这世界。她终日忙碌,不言不语。她那些所有的,没有说出口的语言,一句一句寂静在她心里,在她身体里成为一处深渊……每当她空空地向我走来,空空地坐在我身边,空空地对我说着别的话……——我扭头看向左面,再看向右面,看向上面的天空,除了我以外——在我之外,其它一切都是在一起的……
我是说:世界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我所看到、所感知的世界;另一部分就是孤零零的我……
这时,不远处蓝天下的的草地上,有人向我笔直地走来。
 楼主| hydlily 发表于 2010-7-6 12:56 | 显示全部楼层
李娟近期有两部作品问世,均在知名出版社付梓,太好了。
绿野 发表于 2010-7-6 17:34 | 显示全部楼层
收藏了博客地址. 谢谢打死...:)
 楼主| hydlily 发表于 2010-7-7 11:59 | 显示全部楼层
收藏了博客地址. 谢谢打死...:)
绿野 发表于 2010-7-6 17:34


不客气,,这女孩子的文字天然去雕饰,非常美。
小狮快跑 发表于 2010-7-7 15:45 | 显示全部楼层
纯朴清新。让人眼前一亮。。收藏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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