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闲书话』舒飞廉：《故事新编》的札记~

『闲闲书话』《故事新编》的札记~

作者：舒飞廉 提交日期：2007-1-13 17:3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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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看到《故事新编》，总是要跳过去。难得这一回硬着头皮读出滋味，说起来，硬着头皮读书，才是正经。我已经被那些吃喝玩乐的书弄坏了脾胃，就像嫦娥被乌鸦炸酱面弄坏了脾胃。我意识到，《故事新编》，有可能是鲁迅最重要的作品。一般人对鲁迅的观感，是与目前将他的作品入选中小学语文课本的尺度差不多的，越是简易，便有入选的机会。
　　八个小说，组成了一个迷宫。这个老家伙，难道是要去借八卦的体例，来编织这一本怪哉之书吗？将古史搬到当代，在奇幻中导入现实，在《豆棚闲话》一类的传统里，加上《大人先生传》之类的西式腔调，一方面无比的严肃，一方面又彻底的油滑，写小说到炉火纯青的时节，变不可能为可能，去创造古往今来没有的文本的时候，可以感受到作者的狂喜。隐藏在《故事新编》后面的，有这个老家伙，盛大的狂喜。
　　1，女娲是鲁迅的自况？
　　《补天》。女娲的故事，是中国人的创世纪。所谓众妙之门，玄而又玄。成仿吾讲，这个收在《呐喊》里的故事，是最好的小说，因此被小心眼的文豪在再版时抽走。成仿吾其实是蛮有眼力的。女娲作为民族的圣母，说明了天地洪荒之初，予九州蚁民的眷顾。此文中，女娲作为无限宇宙与万千蚁民的“中间物”，所查觉到的生命的无聊、空寂与苦闷。在被去掉了神性之后，她的“此在”、“反抗”，让世界的荒谬显现出来。至于老家伙要将上古衣冠的小丈夫，放到伊的“两腿之间”，这样周星星式的无厘头，不过是为了掩饰故事暗示出来的悲凉。我觉得，之所以由呐喊里面被抽走，大概是因为作者太多地将自己投身到“女娲”这个形象中的缘故。象征往往有更多的令人窘迫的真实，这个让作者自己，都对这个充满暗喻的故事产生了动摇。由《呐喊》里削去此篇，实则是对《呐喊》的阉割。但此篇弄过来，成为《故事新篇》的开始，导出后面的故事来，当然也是居功至伟。
　　七十年后，再去看，鲁迅这个家伙，不就是《补天》中的女娲吗？他新辟的文化的天地之中，多少人在他 “死尸的肚皮上扎了寨，因为这一处最膏腴”？

　　2，性苦闷的嫦娥？
　　八个小说里，我最喜欢这个《奔月》，也许是因为我也写过登月记的缘故。看到神武元君后羿被弄成一个四处奔忙为小老婆射乌鸦的半老头子，我就不由得狂赞，周星驰的无厘头神功，正如上一段《补天》里我胡扯的，其实是由他本家爷爷那里学到。
　　美人嫦娥要吃老虎，吃狮子，吃牛，吃羊，要的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但是天下已被他的夫君在年轻的世代扫荡一空，又有逢蒙这样的小伙子出来竞争，所以，老家伙只能弄回来乌鸦，成天的乌鸦炸酱面啊，乌鸦炸酱面，连一匹小麻雀，一匹小母鸡都要成为大欢喜的日子，涌现出高潮体验，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所以美女愤而出走，奔月去迄，只余下老男人吴牛喘月，吭唷吭唷。
　　所以，我要麻起胆子来讲，《奔月》的主题是性，是女性的强盛与男性的疲弱。奔月是性苦闷的嫦娥与性无能的后羿所酿出的悲剧啊。相信年老入花丛，老牛吃嫩草的老家伙们，会看出一身汗来？

　　3，故事新编的主题其实是政治
　　在《补天》里，造出了人，又让“神”陷入荒谬的空漠里。在《奔月》里，描述了男女大欲，男人奔波求生，女人却要去月亮，这个是对两性景象的一个了不起的暗喻。到故事新编的第三篇的时候，会发现这个八卦小说的新的主题，政治。由人与神的较力，男与女的较力，转向社会各阶层的较力。所以《理水》应与毛主席的《社会各阶级分析》之类的宏著参看。
　　一场洪水来到，也许是发生自然之中，也许是一场革命，也许是一场文化侵入，怎么办？皇帝，目前的漠然而心机深沉统治者？学者，无耻而聒噪的统治阶级的帮闲？乡下人，由无数阿Q聚合起来的愚昧的蚁民？大禹的团队，一群爬雪山过草地的红军？他们在大洪水面前，有不同的表现。
　　小说由前面的油滑，变到结尾时的严肃。百兽跳舞，凤凰唱歌，这样的盛世，在治好大洪水之后，就会来到。而这样的美梦，没有人，有勇气，将之弄成肥皂剧。

　　4，由采薇想到周作人
　　这个完全是附会了。《采薇》想要描写的，可能是知识分子面对革命发生时的态度。武王吊民伐纣，合乎天道，却违反君臣人伦，此之谓革命。押中了大宝的姜子牙之徒固然是可高头大马洋洋得意，那前朝的遗老叔齐与伯夷该怎么办？养老堂里面临着哈姆雷特的命题：活着，还是死去？当然，自古至今的中国，还有一条路，就是隐居。
　　但是隐居的安乐，被豆腐西施杨二嫂之流打破了，伊扎着腰跳出来，称草是周国的，还有周国的鹿送来奶水，最后还被嘴里淡出鸟来的两兄弟吃掉了。如此抹黑，隐士们终于是死掉了。
　　这个稿子写在三五年十二月，也就是三四年之后，周氏兄弟中的一个周作人，真的是去吃人家的鹿肉去了。而鲁迅，大概由心底里，还是相信自家兄弟会吃草到底的吧。

　　5．《铸剑》是革命寓言。
　　眉间尺的故事，被认为是武侠小说，有唐传奇的气味，后来王小波去改编唐传奇，不知道有没有受到这些新编的启发。好的武侠小说，都是象征小说，尽可去附会一番。
　　所以有侠客，少侠眉间尺与江湖巨侠黑衣人，又有关乎社稷的神剑，又有充满了平庸看客的江湖，再加上报父仇这样的推动力。不说《铸剑》是武侠小说，都很难啊。
　　眉间尺要去报父仇，这个天经地义，但是那个黑衣人，是哪里跳出来的呢？他为什么，要以性命为药引子，来替小男孩报仇呢？
　　与一般的武侠小说比，这个小说的问题出在这里。去想一想金庸的武侠小说吧，再神秘的人物跳出来，也会显示出他的“江湖愿景”，夺宝，报仇，传功，恋爱，通奸，当盟主，等等，侠客们，实则是人间不同欲望的化身罢了。
　　黑衣人，他的“江湖愿景”是什么呢？他与眉门尺不相识，与王也无不共戴天之仇，为什么要介入此次以命相搏的行动？以一般作者的见识，这个关节，在小说里，是一定要交待清楚的，但是鲁迅虚晃一枪，就直奔刺杀一节去了。
　　先回到那一把剑本身。这一把剑由王的老婆生出来的一块铁铸成，宝刀屠龙，谁敢不从，王要用来保国，防身，杀敌。它与臭名昭著的和氏璧一样，是“天下”，“权力”的符号。知识份子干将莫邪铸剑成功，却面临着“专制”的悖论：只能一人有剑，不能人人有剑。所以，他意识到自己，下场不妙，与献和氏璧的那个家伙，与跑到秦国去的韩非子一样，他必将被清洗。干将莫邪的命运，其实是历朝知识份子命运的隐喻。
　　干将莫邪的反抗，是藏下了一把剑。将“权力”的一半，藏在了民间，等待着自己儿子长大之后，为自己复仇。
　　眉间尺在黑暗中成长为一个小恐怖份子。他有复仇的意愿与意志，却未必有复仇的能力，他没得像郭靖那样，遇到一堆好师父的运气，所以他第一次在街上发动恐怖行动的时候，失败。所幸能全身而退。
　　失败的造反派在城外的树林里遇到黑衣人。黑衣人是一个职业的革命家，有勇气，有谋略，有决断，意志坚定，爱憎分明。眉间尺的革命意志与黑衣人革命手段得到完美的结合。所以王的末日到了。
　　革命的过程惊心动魄，是中国文学里，最血腥又最雄伟的章节。如果要将淮海大战缩写成一千字，就这一段就够了。
　　至于革命的结果，是一锅汤，一个坟。汤意味着调和，坟意味着遗忘。高与下，贵与贱，贵族、知识分子、平民的冲突，通过死亡，求得到暂时的消解。而且这一场革命，正是在无数的中国看客的旁观下完成的。像鲁迅的很多小说一样，在主角们之外，还另有一个看客的团队，他们观看着故事，伸长着脖子，并没有意识到，他们也许就是故事本身。
　　所以《铸剑》一篇，可以解读成为革命的寓言。它与金庸的武侠小说的区别，实则也是在“黑衣人”这么一点上。黑衣人是哲学，是媒介，是意志，是生命力，他黑暗而深邃，像遥远的黑洞，外星人，我们所不能理解的，超出我们的想象之外的一种力量。而正是这种力量，引发出了革命，改变了平庸的生活。
　　向导演们进一言，《铸剑》是一个很好的本子，可以拍成大片。
　　我正在菜园里与村长吵架。正好借用这个例子，来说明，武侠小说实则是一种象征小说。在一般作家的手里，固然可以通过故事娱乐大众，抒情言志，但是作为类型小说，被好的作家抄在手里，就像一根木头落到武当掌门的手里，也会变成一把好剑，也能够像其他的好的文学类型一样——
　　有黑衣人来访。

　　6，《出关》的自嘲
　　相对于本书中其他作品，《出关》显得平淡无奇。在鲁迅的小说里，《肥皂》、《在酒楼上》、《孤独者》这些写知识分子面目的作品，并没有如“鲁镇系列”那样得到注目。但我觉得，知识分子小说好像才是他的主业，鲁镇不过是他的副业。
　　出关也是这样的知识分子小说。一个老教授，为什么要编讲义？在大学里教书的鲁迅，讲课无味，听说是不受学生欢迎的。学生中，也许有孔子之于老子这样的干练的上朝廷的高才，也有庚桑楚这样的跟班，但大多数，也是交卸了的关官，还在做隐士的关官吧。
　　我总是疑惑，通达如老子庄子，会什么还会立言流传后世呢，古代写作，往木片上刻写，是非常难的，不比我们现在在电脑上敲字。深刻如鲁迅，夜夜写文章，用毛笔一字一个字写，也是挺无聊的，为什么还要在探子与巡警密布的世界上写字呢？
　　一个人不愿上朝廷，就得往流沙，流沙岂是人能走穿的，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在流沙里走，得有盐，有水，有馒头。所以，写字，是为了换饽饽。
　　感谢关尹喜这样的家伙，他们是体制的一部分，但是这样的体制，也让那些要走流沙的家伙，为了换馒头，写出了《道德经》，也感谢蒋先生清理出的二三十年代的体制，让另一个呆木头，为换馒头去写字，弄出了一堆《鲁迅全集》。
　　只是这样的冷讽与自嘲，将天下的读书种子，衣服剥光，活像清代在考棚里光屁股考进士的秀才。这种不体面的尴尬，当然没有我们面对祥林嫂阿Q们生发的优越来得舒服，这个，也是鲁迅的知识分子小说滞销的原因。
　　所以这个出关，恐怕出的是知识分子的自恋关，体面关，荣辱观。关内是文化人，到关外，就是吃饽饽走路的野人了。野人岂非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而不是与体制合一。

　　7，诚恳的墨子
　　差不多是将《墨子》中的一段译成了白话，所以《非攻》写得轻便而省力。我看了电影《墨攻》后，老是将墨子想象成刘德华的样子，可见正如大老黄所言，《墨攻》真的是不算太坏的电影。
　　故事新编在“天”，“月”，“水”，“山”，“剑”等符号写完后，接着写“关”、“兵”、“死”。孔子、老子、庄子、墨子这些传统文化中的大牛被拉出来一一亮相，演绎一个名叫“故事新编”的八卦阵。
　　故事新编有滑稽的风格，就像武汉的热干面，一定是加入了很多的白醋。鲁迅这个老家伙，克制住自己，着醋较少的，是“禹”，“黑衣人”、“墨子”这三个人物，我倒觉得，这三个人形成的群体，正是作者赞许的形象，也是故事新编的正旦小生。
　　这个就是困绕着张以亮导演的“墨”。在大地上，沉默地努力地工作，有时候，这样的努力，看起来像蜜蜂一样的盲目，没有玄思，没有爱情，没有口号，这些人，枯燥，无趣，没有幽默可言，天赋正确的直觉，又有赤子的情怀。这个墨，贴在生生不息的大地上，推动万物奔竞，生命延续，是一种贴近田园的朴素观念。这个乡土的观念，如何能作为商业大片的推动力呢？
　　但是，诚恳的态度，赤子的情怀，正是世界由败坏转向建设的停损点。在无边的虚无里，这个，恐怕也是鲁迅能肯定的唯一的一块“息壤”。而这个墨子，大禹，与推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差不多也是一样的人吧，存在主义，我总是想将鲁迅想象成一个存在主义的大师，这个，正如村长所指出的，危险而不好玩。

　　8，海子在这里了，运气，运气！
　　第八篇《起死》，其实是剧诗，诗剧？所以将《故事新编》叫做小说集是不对的，这个花枪，老英雄在《野草》里也耍过，赞《野草》中的《过客》。
　　由《补天》之中女娲两腿之间的生门出发，到此请来戴着道冠的庄子送死，《故事新编》的确是一个圆满的蜘蛛网。
　　四个人物，司命大神高高在上，任人间生死由命。作家庄周着迷在庄生蝴蝶，活着还是死去之间，他是知识分子，要去破解生死之谜。这一条乡下汉子，正是飞廉我这样的年纪，文盲，忙着干活，赶路，送礼，听村子里的故事，被强盗打劫，由小吏捉到官家去。那个吹警笛的巡士，跳出来，以官方的角色，为知识分子与乡下汉子的争论作评判。
　　庄子要乡下汉子学哲学，乡下汉子要庄子赔裤子。官吏要抓这两个家伙进局子。在过去的几千年里，这三种角色永远在鸡同鸭讲。最后，生与死不是问题，裤子的问题得到胜利，没得裤子，汉子探不了亲，庄子见不了楚王，巡士当不得差。所以，三个人的问题最后归结为裤子的问题，爆发一场革命，也不一定。
　　所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一场狂吹的警笛声中，八个故事结束掉了。那老英雄带着他又油滑又荒凉，又诚恳又沮丧的微笑跑掉了。
　　“海子在这里了，运气，运气！”在《起死》里看到这一句话时，心里一跳，虽然知道那诗人海子未必就是由这一段里得到了起出笔名的灵感，要是将这一句话附会成施洗者约翰关于圣诞的预言，我一定会又被村长暴打。但这一句话，还是让我心里一跳。
　　先知们如彗星划亮“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由我们这样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去观看。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斯人已逝，空余悲叹。
　　

舒飞廉?辈出何许人也?
就看到抢孩子的时候有这个名字,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是个读书人,而且还是个读了不少书的读书人, 好奇心上来了,能多些作者生平么?

打死，我也是看中了飞廉的这篇，你手快转过来了，好啊！从这个角度看故事新编，颇有意思。至于是不是作者本意，倒是关系不大。

小舞，舒飞廉，男，孝感人，天涯知名id，今古传奇总编（？），有散文《飞廉的村庄》出版（我有，很喜欢，嘿嘿），有武侠小说《登月记》《洞庭记》等等发表。语言半文半白，想象力丰富，有《蜀山奇侠传》的味道。就像一个喜欢喝醉酒喜欢胡扯的人，海阔天空的胡吹海聊，很是好玩。出彩的不是情节，而是语言本身。后面的这个是我瞎说的。